孔明珠
20多岁时,我对外国的想象都是从小说里来的,因为无端喜欢法国人的情调,华美优雅的上流社会沙龙,舞会,蓬蓬裙,美丽的公主小姐;燕尾服礼帽,温雅的公爵子爵,头上插羽毛的骑兵,不找女朋友专心当护花使者的备胎……下乡种田空隙我开始跟着电台学法语,就像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样。到上海出版社工作后,一些有抱负没学历的同事去读业余大学补文凭,我去虹口区业余大学法语班读书,学制两年,学到一些发音和短句,拿到一纸结业证书。现在回头想想,当时如果到正规大学开设的业余大学读两三年中文专业,会有张大专毕业证书,哪怕在同样的地方选英语读,将来考业务职称还派得上用场,真真是被女文青浪漫幻想耽误了两年。
不过我在法语班结识的几位同学挺有趣,各行各业的,有工人,有大厨,有会计,还有会算命的老文青,让我大开眼界。也许当时很多适龄青年都是去业余大学找相亲对象的,班级里有一个极漂亮的美女同学,每次姗姗来迟,当她推门进来的时候,班上整个空气都凝固了,一张张嘴巴都张开,就差口水没流下来。可是美女从来不给人好眼色看,冷冰冰的,只有那位会算命的大哥敢上去搭讪一次,败绩而归。法语实在太难学了,这班基础差到头的学生在班上跟读单词时,年轻的女老师表情显得强忍恶心。一次不幸点名到一位灰头土脸的男生,他站起身,手里的书页像风中的树叶瑟瑟作响,课本单词旁注满了极细的中文铅笔字,他颤抖着将法语读出匪夷所思的效果,我们哄堂大笑,女老师含着泪差点夺门而出。
“醉翁之意不在酒”磁场实在太大,效果却不好,课后我们五六个同学组了个小局,每周一次下班去一位嗓音脆生生的女生公司聚会,名曰学习小组,从来没有把书掏出来过一次。我们轮流参观各自单位,出版社下班后都关门,不能进去。我领着同学沿绍兴路走一圈,介绍5号、7号、54号、74号等与我有关系的建筑,讲不出什么历史,纯属显摆。小青年资源有限,我们企图在厨师同学任职的高级饭店撮一顿无法实现,他就带我们去后厨兜了一圈,众人沿着中苏友好大厦石阶拾级而下,也满足了。
很快,1981年底,我在54号大食堂听闻一个惊人消息,有几个不是正规大学毕业来出版社工作的同事,已参加了第一次全国高等教育自学考试,也就是说,不用进大学也可以拿到大学文凭。这个新闻起初没有在公开报纸广播上发表,也许是试行期间吧,那时有“小道消息”一说,消息灵通人士抢先得知了这一消息,报名后直接参加考试了,在等分数下来。透露给我的同事没有仔细说门道匆匆离开,我赶紧想办法打听。
有关高等学校自学考试政策与规定洋洋洒洒好多页,我简略核实后震惊地知晓,大学中文专业考试一年两次,4月和10月。只需考完9门就可以拿到大专毕业证书,而且每门分数不在于高,只要及格,60分与100分是同样待遇。而中文专业课程,看上去似乎并不难,政治、历史通科以外有现代文学、古代文学、外国文学、现代汉语、古代汉语……只要把教科书买来看,参加个教辅班,广种薄收,舍得花报考费就行。那时我已脱离了工作繁忙的校对科来到文艺理论编辑部当编务,上班工作很清闲,第一次参加考试一口气报了三门课,放榜时居然都通过了。紧接着我狮子大开口又报了四门课,上班踏进出版社,去门房间和收发室取报纸、信件,办公室分发一下。拎着热水瓶去楼下水房泡两瓶开水,然后就扑在办公桌看书划重点,下班奔去上海教育学院听辅导课,两耳不闻窗外事,又成功通过三门,只落下一门需要真功夫的古代汉语。第三次报考时我怀孕快临产了,谦虚地选了两门课,至今还记得进考场考最后一门那天,我挺着大肚皮挤进中学生狭小课桌间坐下,百感丛生,害羞得抬不起头来。就这样我死磕一年有余拿下高等教育中文专业8门通过成绩,留了一门硬骨头是生了女儿之后再啃去考出来的。
灌肠式学习效果肯定不如按部就班的校园读书生活,直奔结果,不求甚解等弊病会影响到以后的文字工作,这些遗憾都靠后天加倍弥补了。好笑的是,如今的大数据搜集强大到渗透毛细血管,前阵子经常接到“请问您要不要专升本”的推销电话,几次三番我想怼对方两句,后来想想人家这也是一份工作就算了。可有一天心情不好之下连接两个如此电话,本外婆就有点怒了,还真哪壶不开提哪壶,便大声告诉说,本人已正编审退休,你说还要不要“专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