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23日 星期六
“学者型村民”的乡土纪事
第7版:特稿 2024-01-06

“学者型村民”的乡土纪事

沪上知名方言研究者褚半农

褚半农做的吴语词阅读摘抄笔记

两埭头五开间绞圈房子 姜佳南一 绘

本报记者 姜燕

岁末年初,备受期待的沪语电视剧《繁花》播出,褚半农第一时间坐在电视机前等待开播,与很多追踪剧情的观众不同,他更在意字幕上方言字的对错。

刚到八十岁的褚半农是沪上知名方言、方志研究者,乡土散文作家。除了当兵的6年,他一直都生活在故乡闵行区褚家塘村的怀抱中,是一位从田野里生长出来的草根学者,丰厚的田野研究源自生活。他是褚家塘最好的代言人,是村庄文化动情的书写者。他笔下的每一句方言、每一个人名、每一株野草都饱蘸着对家乡的深情。



一摞珍贵的老日记本

66年前,一个品学兼优的14岁农村少年因父亲中年去世而辍学,不得不离开他热爱的课堂和学校图书馆。那时当作家是他的梦想,他的每一篇作文都被老师拿去当范文,他仰望的哥哥在高中就发表了2篇小说,第一篇稿酬40元,轰动了乡里。

文学爱好者对生活总是赋予浪漫的视角,虽然双脚插在了稻田里,却并不妨碍褚半农继续做着作家梦。1959年4月8日,他写下第一篇日记,开始用朴实的笔触记录乡下生活。

第一天的日记里,他写了两件大事:学摇船和修路——

早晨,我刚在吃早饭,阿亚头从外面进来说:“阿半农,吃快点,我跟你到东杨家塘去,把小船摇回来。”

“好的,你等一等。”我说。

我三口两口地吃完早饭,就出去了,等我走到外面,阿亚头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我二话没说,就跟他走了。

虽然学摇船的过程十分吃力,但聪明又努力的他用了半天时间就会了,下午高高兴兴地和阿亚头两人去筑褚家塘到吴家塘的一条小“官路”。这条路下雨后就变得非常滑,进出不便,人时常要摔跤。参加劳动的还有村里的很多人。

有的挑砖头,有的坌掉上面的浮泥。倪永仁他们6人在用木夯打结实地。妇女们也不甘落后,她们挑了一担又一担,不一会,路上都铺满了砖头。大家挑的挑,打的打,顿时一条泥泞的路变成了一条小马路。

日记还用到了几个方言字:猪棚、推、扳、坌等。当他将记了多年的29本往事日记从书房里抱出来的时候,着实令人大吃一惊。翻着一页页保存完好的24开练习簿纸,随着他清秀的笔迹,不知不觉就走进66年前上海县(上海市原10个郊县之一,1992年,上海县与老闵行区合并,成立新的闵行区)东吴大队褚家塘生动的生活画卷里。



一本唯一的自然村志

当年写日记是为写小说积累素材,从那时起,记录和收集成了褚半农的习惯。虽然小说至今也没有写,却让他不经意间对自己的家乡做了一次长达数十年的田野调查。

他熟悉褚家塘老宅和新村的每一间房子、每一户人家,叫得出每个人的名字,知道他们的性格脾气,熟悉每个人在不同情况下会讲些什么闲话。他曾和他们一起做生活,汗水流到过褚家塘的每一塘田里。这块小小的土地上有过彩旗飘飘的大干苦干,有过喜上眉梢的粮食丰收,也有过大哭小喊的喜怒哀乐。

他收集、保存了大量乡村生活实物,有30多年前他亲手绘制、刻印的包括褚家塘在内的东吴大队地图册,多年缴售农产品、出售生猪的原始发票,土地承包责任书,带有浓郁时代烙印的食盐票、火柴票、肥皂票、布票和猪肉购买券,以及自己拍摄的录像带、老照片等。1989年,他拥有了第一台照相机,褚家塘村也建成农民新村,村委会办公大楼正在建造时,他爬到脚手架上,拍下了农民新村的照片,照片后来用到了《褚家塘志》中。

现在,这些东西大都看不见了,这栋大楼也没有了,连褚家塘村都从地球上消失了,老房子、新房子全部拆除,一间不剩,世代居住在一个宅基地上的褚家塘人也被分散到了6个旧改小区里,见面的机会非常少,后代渐渐疏离。

这使褚半农发觉写一部自然村志的重要性。1983年他从任教的小学被抽调至当时的上海县教育局编纂《上海县教育志》,同时又参加《上海县志》的编写,前后持续8年多时间,对编写地方志颇有心得。他用积累的一手资料撰写了《褚家塘志》,2021年出版的《上海市志·档案方志分志·方志卷》称:“2010年12月,《褚家塘志》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为全国第一部自然村村志。”后来他又以一己之力,编纂了88万字的行政村志《东吴志》。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

褚半农说,过去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会或不大懂普通话,交通、通信也不发达,与外界交流少,大量的生活、生产用语还保持着几百年前的生态。耕田也好,售粮也好,大家说着各自的闲话。莘庄人用莘庄的,马桥人用马桥的,浦东人用浦东的。浦东人讲,昨日夜头个风邪大邪大;浦西人说,昨日夜头个风大去大来,有意思。但一个叫“城市化”的东西来了以后,村庄消失,方言也在加速消失。

他真正着手做方言研究从退休才开始。退休前一年,他这个办公室主任和几位老同事退居二线,其他人开始赋闲,他给自己列了一个长长的书单,其中《金瓶梅》中大量的吴语词吸引了他,从此一发而不可收,不仅将自己变成《金瓶梅》研究专家,也自此开启吴语研究之路。

在褚半农看来,方言是一种包含了地理、历史、民俗等各种信息和丰富内涵的传统文化,它的文化含量深不可测,无法估量。缺了方言传承,海派文化也就缺了重要的元素。方言产生和存在的生活环境已经逐渐消失,现在能做的,就是把祖先传下来的宝贝尽可能多地记录下来。他经过研究,出版了《明清文学中的吴语词研究》,可为《明清吴语词典》补充700多个带例句的词条。

为了做吴语研究,褚半农认认真真地读了300多本明清时期和民国初年的旧书,其中还包括一套11册《松江府志》在内的30多本“上海府县旧志丛书”。清末民初轰动上海滩的社会小说如海上漱石生的《海上繁华梦》、包天笑的《上海春秋》等也是他阅读研究的对象。“不讲什么阅读的大道理,就当小说看,很吸引人,比现在的小说好看。”

他最关心的是里面有当年上海滩常用的大量方言词语。他从书里梳理出吴语演变线索,如“阿拉”从宁波话向上海话的演变,专业书籍中没有记载,这些小说里却有。看书的时候,他把吴语画出来,做好记录。做记录他有自己的一套,一沓沓读书卡片全是他用白纸切好、打好洞,做成的活页,可贴可拆可分类。有了电脑后,他又将方言资料卡片在电脑里建了个“库”,使用更方便。

熟悉褚半农的人都知道,他在方言的表述上认真、较真,经常会给别人纠正错误。比如“弹街路”不能写成“弹硌路”,他会拿出1928年、1932年上海特别市政府文件上的“弹街路”来做例证。电视台把上海话“暖热”的字幕打成了“暖捏”,他向电视台投诉,还打了12345市民热线,结果电视台认错并更正。



一部绞圈房子研究文集

褚半农将全部心血都用在保护上海本土文化上,被称为上海发现、研究特色民居“绞(沪语读音gāo)圈房子”第一人。他为保护它奔走呼号。

很多人熟知上海的石库门,却很少有人知道绞圈房子,这种砖木结构、四面有房、绞圈而建,榫卯衔接,因而梁、柱、贴之间互相牵制,抗风、抗震性极强的住宅建筑,民间称为“绞圈房子”。它曾大量在上海市中心和近郊存在,但后来大都被拆除。

褚半农本人自幼年到中年都在绞圈房子里度过,早就注意到它的特殊性。1990年,他曾赶在拆迁前将莘北村谈家塘一幢绞圈房子拍了下来,后又在朋友带领下,多次踏访闵行区浦东三镇内所有的绞圈房子,发现都已拆得七零八落。

参与《上海县志》的撰写时,他就想把这种特色房子写进去,但多方查阅资料也只看到老洋房、石库门,甚至有贫民窟中“滚地龙”的介绍,却没有绞圈房子的点滴记载,好像上海从未有过这种特色建筑物,或者说上海住宅中不包括这种特色房子。后来,他在没有书面资料可供参考的情况下,将绞圈房子的形制特色、结构特点和有关名称记入了1993年7月出版的《上海县志》,这是上海正式出版物中第一次准确、完整地记载绞圈房子。

2008年12月,褚半农在上海大学参加第二届国际上海方言学术研讨会时,意外在苏州大学石汝杰教授处获得一本出版于光绪九年(1883年)的《松江方言教程》(复印件),里面竟然有绞圈房子的记录。他大喜过望,这是他至今挖掘到的最早有绞圈房子记录的公开出版物。

他原以为,谈家塘的照片可能是上海唯一的绞圈房子照片。没想到上海交通大学冯国鄞老师退休后开始研究绞圈房子,2016年,她主动联系到褚半农,和媒体一起踏访了浦东新区原南汇县旗杆村、川沙镇杜尹村、海宁路、艾家弄等地的绞圈房子。保存完整的顾家绞圈房子给了他们极大的惊喜,特别是后来周浦镇政府积极回应几位研究者的倡议,旗杆村在申请“全国美丽乡村”时,将顾家绞圈房子列入保护项目,现在已成了网红打卡点。

2016、2017年间,在冯国鄞、褚半农等人的推动下,绞圈房子成为上海本土文化热门话题,大大推动了绞圈房子的保护。

20余年中,褚半农撰写学术论文,公开历史资料,公布研究成果,论文被《上海研究论丛》等3部文集收录,还发表了11篇介绍文章,为绞圈房子做了10件实事。2017年12月,褚半农将他撰写的文章编成《话说绞圈房子》一书,成为记录上海本土建筑历史变迁、人文发展轨迹不可或缺的著作。



一个干啥都能干成的人

褚半农至今仍然保持着每天晚上看书、写作三四个小时的习惯,他最新的计划是出版一本《吴语词图典》,将他拍摄、收集的几百张实物照片与吴语词对应起来,使读者更有感性认知。

出版他的著作《东吴志》《横塘莘两岸》的上海辞书出版社的责任编辑评价他“做什么事都很出色”,甚至连当兵都是一名神枪手。他从收集上海方言扩大到明清吴语研究,最早挖掘出上海特色民居绞圈房子,最早参加上海地方志编修,并在3个领域都有很多论文发表,成果丰硕,学界评价很高。今年上半年他的地方志论文集也将出版,在上海参加第一、第二轮编修地方志的基层工作人员中,出版论文集的他是第一人。

褚半农又写得一手漂亮的乡土生活散文,在《盐是一个动词》中,他用简洁、清新的笔触记述了乡土生活中曾经给大人孩子贫乏的餐桌带来无限遐思的美味“盐菜”,或许会让每天等着看《繁花》的观众产生共鸣:

盐菜一年四季都可进行,各种蔬菜也“皆可菹”,如青菜、茄子,加点盐挤捏几下,就盐好了,洗净装盆后再加点麻油,别有风味。方言称此为“暴捏菜”“捏落苏(茄子)”,到了官话里有个好听名字:生拌。这都属于“暴盐”,随盐随吃,都是即兴或临时起意的。

一篇乡土文章写得叫没吃过的人心里疯狂长草,经历过的人生出无限感慨,顺便增长了一点方言知识。

他曾好奇地在网上“搜索自己”,发现自己的论文被不少研究者注意到,有读者在他花了很多功夫写成的《明清文学中的吴语词研究》书评中留言“今天很高兴,买到了本好书”“虽是词条,读来却津津有味”。一些素不相识的地方志研究学者在论文中提到《褚家塘志》,安徽省地方志研究院研究员张军将褚半农描述为“学者型村民”,褚半农看到后哈哈一笑。后来两人在一次研讨会上有幸认识,两个月后张军出乎意料地又发来一篇长达万言的《褚家塘志》“学习心得”。这些都成为褚半农引以为傲的谈资,也让80岁的他更加勤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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