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23日 星期六
减字木兰花 小寒 雅舍和风图(中国画) 作家基本功 做一个有温度的人 体验扎染 蓝天空
第12版:夜光杯 2024-01-06

蓝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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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涵

我总是喜欢说些以前的事给别人听。也把它们写成文字,一篇篇登载,编成一本本新书。沉浸在温存的心情中。

我像是一个很怀旧的人。“你是一个很怀旧的人吗?”有人采访。

我是一个很怀念美好的人。谁会连同那些可恶的事也一起怀念呢?当然也会想起,但那不是怀念。

我毕竟是被美好养育、扶持长大的。虽然不能一直摸到幸运牌,但是岁月毕竟不是只在一张牌桌前度过。

我的爸爸犯了“错误”,去远方了。那是很难不遭嫌弃的。隔壁的叶妈妈看见我,往我口袋里塞了一卷水果糖:“放在口袋里吃,到叶妈妈家来玩!”爸爸以前一直买水果糖给我吃,叶妈妈知道。

也几乎就在那同时,脸上总是没有笑容的严老师,宣布我当中队委员,严老师住在我家斜对面那幢房子。

叶妈妈和严老师家的窗口是我小时候张望得最多的,后来,我们搬家了,我还是会一个人默默走好几站路,默默看看那窗口。窗口没有站着人,但是窗里有恩德。我的多情从小开始。

“你小时候有‘恩德’这个词吗?”

没有。是有那样的感觉。长大以后会用这个词,会表达出来,当作家了,还会写出来。小时候没有能力,小时候难免是一个懵懂、闷闷的“小葫芦”,没有长大,不能变成一个“葫芦瓢”,舀一瓢水送到给你“浇过水”的人面前,请他们尝到清凉和心意。

“很像诗!”

我没有想着写诗,只是谢谢,是有些想流泪。两位老人都早已离开得无影无踪,可是她们始终被我怀念。什么事是小的?什么事又是不小的?记得住的甜味都是一个真实童话,童话里都有大天空。中队委员是我童年获得的最高职务和光荣。我不是一个总能摸到好牌的人,严老师给了我一张最好的牌。后来无论学业还是游戏,我都懂得珍惜和努力,我的不是只在牌桌前的童年、少年过得有不少的动人。它们的确是一个孩子如诗的小篇章,小乐章。诗不只是分行,也不只是押韵,心意纯粹,情感温厚,才有了日月相继的绵绵不绝。我也日渐学会了以诚意的文笔为别人开个头,出一把小力气也以生命的尊严作为主题。

怀念和重温的天空,怎么阴雨也是晴朗呢?诗难道只是写出来的吗?诗又是什么呢?什么又是诗?

“你最年轻的那十年和无以计数的青年人一样,过得艰辛,未来苍茫,可是为什么你的故事里总是像没事一样,那算是现实主义吗?”

人生从诞生就是被安顿的,而不是选择的。我中断学业被安顿到乡下,在农场的砖瓦厂干着生硬、耗力的劳动,每个月都有微少工资,有食堂,有浴室,男女青年互萌爱情,偷偷相会,回上海休假,带一瓶麦乳精回到劳动中,早晨或夜晚冲一杯喝下,满嘴麦乳香甜,那真是一种太高级的味道……我怎么可能满心都苦,不堪回首?如果那样,那不是岁月苦,而是心苦,自甘命苦!

我不自甘命苦,我喜欢吃水果糖,这不正是我的现实主义吗?我走出的脚印是我的现实主义,不是每一个脚印都轻盈,但一串串的乐呵呵时常响起。

我每个月订两本杂志,三份报纸,读得认真,还有箱子里的书,办广播,练习写文学,把稚嫩的习作抄在砖瓦厂路道边的黑板上,犹如自办的文艺副刊,不只是表现自己的水平,不只是让人读到,不只是要增添优美气息,我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但我确实是一串串的乐呵呵,度过得有些优美。

有个相貌、神情也文气的知青,和我不是同一个中学,但与我一直友好。他很认真地和我讨论长得怎样的女孩子好看。他还问我,穿衣服为什么总是衣裤同色,他认为应该不同色,同色很傻。而我从小就穿同色套装,被安顿到乡下,劳动结束,换上干净衣裤,依然同色。衣裤是母亲买的,那是她的审美和讲究。那时候,我们也讨论好看,分辨审美,精神并不褴褛。

我抄写在黑板上的散文开头一句是:“黄昏的时候,天边橘红色的晚霞在一点一点淡去。”他说,哪有橘红色啊,只有橘黄色。

我说,有的。

他说,没有。

我们那时也研讨文学和词语!

他后来成了科学研究者,我还在写着橘红橘黄的文学。

我这样的怀念,难道有一点嘲笑的意思吗?那不正是我们的橘红橘黄吗?

数学脑袋陈振民。开始是装窑工,就是把砖坯在窑洞里一块块码好,留下空隙,让火焰穿过,烧成红色。而他们,也是一脸一身土灰。

人家是吹牛不打草稿,他是计算砖坯不打草稿,看一眼两眼,便能算出砖的数字,众人都佩服。

后来,他不装窑了,调入食堂,每天骑着自行车去镇上买菜买肉,当采购。

又到后来,苍茫岁月结束,我们都考取大学,毕业了他留在数学系,我留在中文系。

我们竟然只在校园的梧桐树道上遇见过一次。他亲热地喊我,我也亲热地喊他,我们同时亲热地喊着对方,好像喊着一个亲热的岁月。在乡下时,我们几乎没有过几句交谈。

我问他:“你好吗?”

他也问我:“你好吗?”

我们都说蛮好的。口气里好像是我们什么时候是不好的呢?

“你后来怎么去食堂采购了?”

“不知道的。”

“你记得你骑的自行车是什么牌子吗?”

“没有牌子的,乡下牌!”我们哈哈笑。

“让你采购,大概因为你是数学脑袋,不会算错钱。”

“我真的一次也没有算错过。”

“你现在还写吗?”

“写的。”

“你在中文系,以后可以一直写了。我买好菜骑回窑厂,可以听见你广播的声音,你说过一句话,‘蓝天不是只在天空的,也在我们的心里。’蛮感动的,真的蛮感动的。”

那是我写的一篇散文里的,我总是在广播里播送我写的文学。

后来他去了美国,在那儿当数学教授。

谁以为,我们那时都是哭哭啼啼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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