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一杯茶慢下来

阎晶明

现如今，喝茶也成了一门学问，门道越来越多。有没有成了好不好，甚至还引发出会不会和懂不懂。我自幼生活在与茶无缘的地方，可我依然记得，小时候家里一把倒茶水的陶壶上面，赫然印着四个字：可以怡心。的确，汇总那些中国传统上与茶相关的词语、概念，从中表达的诉求，都有一个共同指向：慢 节 奏，慢生活，让心安静下来。

这些年，我在“茶道”上获得的知识依然很少且凌乱，但对茶可以让生活慢下来却越来越有感悟并且认同。就比如今年夏天时，跟几位朋友到福建长汀走访，除了美食美景、古城风光让人流连忘返，尤其感到愉悦的是，这次旅行带给我一种特别的体验，大家居然可以不用那么紧张兮兮地集体出发。无论约好几点发车，集合的地点总是在驻地一层大厅所设的茶室。先到的先喝，后来的后品，待到大家一边品茗、一边叙谈得差不多了，或者那不喝茶的人也到位了，就一起出门上车。

我常有这样的紧张，凡集体出行，即使你并没有迟到，但只要是最后一个上车，也一样会有一丝不安感在心中泛起，好像拖了别人后腿似的。在茶舍里集合，一边喝茶一边等人，那种闲散可以说太惬意了。因为茶，会更喜欢这样的出行，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同行者。

初秋时节，又有机会经历了同样的体验，对茶的认知也就更深了一层。云南临沧双江县的冰岛，并不是一个轻易可去的地方，为茶而来，倒是很值得下一回决心。这里是云南普洱茶的新热点，向往者日益增多。尽管是西南边陲的小村庄，但其实从天南地北前来，都没有想象的那么辛苦，从临沧下飞机，一个小时车程即可抵达。

我还真没有想到冰岛是这么一个所在，一个地处大山深处的村落，漫山遍野都是茶树。大家都跑到一个“树王”的树下拍照，仿佛是跟上千年的生命在依偎、对话。冰岛村里的居民如今已经悉数搬迁至不远处的“冰岛小镇”居住，原来的村子，就完全让位给他们钟爱的茶树了。冰岛的周边，与茶有关的各种机构招牌林立，一副要把茶业品牌做强做大的气势。茶博物馆、研究所、传习所、体验中心、展示中心，等等，不一而足。在这里，似乎没有进入边陲小村的新奇感，倒好像闯入了一个“茶世界”，琳琅满目，还略有一点竞争味道。说明这里不是世外桃源，而是与飞速发展的世界同步的地方。当然，毕竟有普洱这个巨大的标识，冰岛的存在就永远是独特的。

在双江，无论你在县城里漫步，还是在乡间公路上穿行，所见的商铺名目，以茶业为最多，或绝大多数都与茶相关。公路两旁所见标识，要么是以产茶著称的村名，要么就是与茶产业相关的机构。千年古树开新花，这花，已经是当地人生产上的主业，生活里的主体。可我心里仍然记得，茶应该是让我们的生活节奏慢下来，两眼专注于可观之景物，内心可以冥想，也可以完全放松的。难得的是，在双江，有机会在类似于“勐库茶文化展示馆”等场所与好友从容闲谈。半山上展开的巨大露台，是一个喝茶的好地方。经主人指点，方知云雾缭绕的周边和远处山峦，散落着因茶而为人所知的村落，公弄寨、大户赛、小户赛、南迫、那蕉……真的是看不够，看不尽。

本来，此行还有一个主人推荐的必去之地：大雪山。据说那里不但有无穷的原始森林，而且可以欣赏到树龄近3000年，生长在海拔近3000米高山之上的“茶祖”树。也就是说，来到这里，可以与数千年的生命结缘，甚至有机会品尝一下最具历史感的茶也未必不可能。

然而，我们一行不过五六人，人人都有此愿，却个个不能久留，必须在一天之内分别赶赴机场车站。现在时间已经过了两个月，若问我当时为什么不能多待上哪怕一天即可享受独特美景，自己都回忆不起来了。当时理由很充分，只是过后已惘然。我只能开玩笑地说，幸亏此行还得了一本书，诗人雷平阳关于双江茶业的长篇散文《茶宫殿》，路途上卧游，权当是去过，或为下一次再来做攻略吧。

的确，一年到头行色匆匆，总是不能停下脚步静心欣赏任何一处景致，更无暇泡一壶茶看云卷云舒，听鸡鸣犬吠。真不知如何评价这样的自己。记得离开的那天早晨，我得以在那个巨大露台上用餐，还可以略微从容地品茗看景，仿佛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雨过天晴的上午，二三好友同车赶赴机场。我在路上写下以下这几句话，当然不足以作为此行的记述，却也算得上是与茶有关的一点新感悟。

好想就这样凭栏而坐，一直坐下去……

坐看潇潇雨歇

坐听人语鸡鸣

坐得碌碌无为

坐到饥肠辘辘

然而我却不能

我必须在五分钟内吃完一碗滚烫的米线

随手拍下证明我曾经来过的空镜

像喝掉一杯烈酒一样

一杯冰岛普洱一饮而尽

去赶雨后难免滑湿的道路

车上的朋友

在谈普洱茶

在假寐

在轻咳

一切都和我无关

我只记得那半山的凭栏需要重来

那对面山腰上散落的村庄叫不出名字

在不知哪个方向的更远处是大雪山

大雪山的更深处是古茶树林

2700年的生命史

大过我们欢聚餐桌的直径

一切都只是听闻是想象

是折腾一整天赶来却没有去拜见的遗憾

是下一次议论冰岛时的谈资

仿佛已经去过似的

一切都和我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