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7月27日 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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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版:夜光杯 2024-01-25

那时夜色

肖复兴

1982年夏天,大学毕业,我重返北大荒大兴岛二队。这是离开八年之后第一次回到那里,我也是我们二队第一个回到那里的知青。

老乡知道我回来,很高兴,特意杀了一头猪,在两家老乡的家里院里,炕上炕下,摆下好几张饭桌,请我吃团圆饭。全队老乡几乎全来了,北大荒酒和哈尔滨啤酒,地上桌上炕头都是,摆出一醉方休的架势。那一顿饭,从中午一直吃到晚上,热辣辣的话,就着热辣辣的酒,一起灌进肚子里,很多人喝高了,酒和话依然像长流水一样绵绵不断。等到终于不得不散的时候,已经是夜深时分。

我喝得也有些醉意朦胧,没有回去睡觉,不知怎么的,迈着蹒跚的步子,一个人走到二队的中央大道上,迷迷糊糊地一直走到了路的北口。当年我们称之为的中央大道,是队里修的唯一一条沙土路。这条路,将二队一分为二,东边主要是各家的住房、队部、小卖部、医务室、知青宿舍、食堂和麦场粮囤;西边沿着路旁有几排住家,其余是马号、猪号、菜田、瓜地和放拖拉机康拜因等农机具的场地。

这条沙土路的南北两头,是进出队里的路口,到场部办事、去富锦县城或回北京探亲,两边都可以走。南头是通往农场场部的大道,北头是一片荒草甸子。这种草甸子,虽然有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在夏天表面看起来是草,一脚踩下去,下面全是水,水都是从七星河漫延出来的,和杂草缠裹成泥,如魔爪一样死死缠绕着你的双腿,使劲把你往下拽,会让你越陷越深,直至淹没。草甸子的尽头,是一片老林子,林子住着当地的农户。那里叫底窑,清朝时多有烧砖的砖窑,地名由此而来。如果抄近路,可以穿过草甸子走底窑过七星河出大兴岛,能少走八九里地。

冬天底窑好走,因为草甸子里的水都结成厚厚的冰,如果坐狗爬犁,快如轻风,惬意得很。夏天,特别是夜晚走,很危险,草下面很深的泥水,不小心陷进去,不可自拔。那时候年轻,愿意冒险,尤其是回北京探亲,归心似箭,总会走底窑,过七星河到建三江。如果是晚上走,第二天一清早就能在建三江坐上开往福利屯或佳木斯的汽车,能提前一天到家。

每一次走,老乡都不放心,会跟着我们,给我们带路,生怕我们一不小心陷进泥潭里。有两次回北京探亲,是大老张送我,他是我们队上的车老板,常赶车走这里去建三江或富锦县城,自然路熟。没有月亮的黑夜里,他指着黑乎乎的前方告诉我:亮的是水,黑的是泥,白的是路,记住别往黑和亮的地方走。亮的是水,黑的是泥,白的是路,大老张这句话,成了我以后走北大荒荒草甸子的路标。

那天夜里,醉意朦胧,重又来到这里,荒草甸子,通往底窑的小路,朦朦胧胧都还在。由于没有月亮,星星稀疏零落没有几颗,远处看不清楚,海一样黑得深不可测,只能听见风吹荒草的呼呼声,水浪般阵阵从远处卷来。

没敢再往前走,站在那里,想起当年很多往事。多少次夜晚,从这里穿过荒草甸子到底窑,又多少次从底窑穿过荒草甸子回二队,满脑子想的都是大老张说的那句话:亮的是水,黑的是泥,白的是路。我看到了一些什么,也忽略了一些什么。心怦怦地跳,有隐隐的害怕,也有跃跃欲试的兴奋。夜色那么浓重,也那么饱满。

都是八年前的往事了。青春时节,都是这样胆大妄为,自以为是,当地老乡的话是: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

北大荒酒劲儿,不住涌来,头昏脑涨,胡思乱想,脑子里一锅浆糊,眼前夜色越发浓重迷蒙。突然,身前亮出一道光柱,在漆黑如墨的夜色中,格外明亮,像是舞台上突然打来的一道追光,把眼前的荒草照得凄清发白,仿佛被吓着一样,东摇西摆地乱晃。

也吓得我一激灵。回头一看,是大老张,手里拿着一个长筒手电,手电光打在我身上,像一弯手臂搂着我的肩头。

你小子不回去睡觉,敢情跑到这里来了,害得我这通好找!大老张的酒早喝高了,指着前面的黑乎乎的荒草甸子,醉醺醺地对我说,怎么?这大夜里的,你还去底窑怎么着?

他生生地把我拉走。走在路上,他脚下拌蒜,嘴里也在拌蒜,话说不清楚,还在一个劲儿地说:那可不是……不是闹着玩的!

一路上,他倒没忘记打手电。夜色明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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