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禄
连日咳嗽难止,正巧朋友闪送来一箱有机蔬菜,里面有深红色的荸荠,妻子用它与鸭梨、萝卜一起煮水给我喝。这味道是熟悉的,小时候老爸也常去水果店买四分一斤的甘蔗节,与荸荠共煮。汤呈啤酒色,熟汤气较重,微甜而有果香,据说清热降燥。叫我“茄门”的是,作为“药渣”的一碗熟荸荠端来眼前,脆性既失,没有吃头,但一边看巴尔扎克,一边啃皮吃肉,骗骗嘴巴而已。后来读到知堂老人《关于荸荠》一文,越乡老前辈早有体会:“乡下有时也煮了吃,与竹叶与甘蔗的节同煮,给小孩子吃了说可以清火,那汤甜美好吃。荸荠熟了只是容易剥皮,吃起来实在没有什么滋味。”
出于怀旧,我吃了两只熟荸荠,小时候的味道不一定都好。
荸荠,在吴方言区叫地栗,在岭南则叫马蹄,古称凫茈、凫茨、苾齐等。荸荠与莲藕、菱芰、芡实、茭白、慈菇、水芹、莼菜被列为“水八仙”。长江三角洲地区川泽流衍,沼泽湖荡遍布,野蛮生长的水生植物不胜枚举,经过千百年的优选,野蔬便在农民与庖厨手中蝶变为隽味。可生食者只有荸荠、红菱与莲藕。
莲藕洗净去节,“锈斑”顽固者就刨皮,切片,可以直观“藕断丝连”这句成语的奇妙。较之莲藕,荸荠的质地要密致些,也更甜,咀嚼时似有乳液迸裂齿间。在水果量少价昂的冬季,荸荠被清寒人家用来补充维C。生吃荸荠略含游戏意,扦皮当然文雅,但小孩子没有耐心,啃得一地是皮。知堂老人也说:“自有特殊的质朴新鲜的味道,与浓厚的珍果正是别一路的。”
这是人到中年后才能品味的情致。今天的孩子偏爱草莓、蓝莓、芒果、释迦、榴莲、红毛丹、百香果等远来的珍果。
扁球状的小个子是植物界的蝙蝠。算它水果吧,很少在水果店出镜,倒是冷不防地在菜场里露个脸。算它菜蔬吧,也仅在单位食堂里,师傅给它一两次机会,与肉片同锅共舞,却要面临无人喝彩的窘境,因为不大送饭。苏州人讲究不时不食,筵席上来一盆素炒水八仙,荸荠混在八人小组里嘻哈登场。来到扬州,它只能隐姓埋名打入狮子头内部,为淮扬名肴增添些许松脆口感。
那时候每到三九严寒,上海主妇们常为绿叶菜断供而苦恼,“三天不见青,两眼冒金星。”有一次邻居大哥送我一只罐头,乐口福那般大小,中英文标贴:什锦素菜。我喜滋滋地抱回家向妈妈显宝,打开后却不免苦笑,满满一罐去皮荸荠怎么吃啊,我估计是邻居大哥从他工作的远洋轮上缴获的“战利品”。
上周看到苏州美食大咖华永根先生在微信上晒图,苏州某老字号餐桌上有一大盘红通通的焐熟地栗,厨师还用去皮地栗刻成几只小元宝画龙点睛。问了华先生,知道苏州葑门外尹山、车坊、郭巷、唯亭一带自古以来盛产荸荠,以色重如枣为佳。清朝末年,车坊荸荠行销南北,在京城每只要卖到三钱银子。苏州人也喜生吃地栗,插在稻柴把上的扦光嫩地栗又是观前街一景。乡里儿歌:“小弟弟,有志气,开年带倷城里去,橄榄橘子买不起,买串烂荸荠,我吃肉来倷吃皮。”
绍兴人生吃地栗,以风干地栗为最美。萧红在文章里忆及在鲁迅家中看到,贴墙拉起一根铁丝,挂着铁丝笼,笼里装满了正在风干中的荸荠。“扯着的那铁丝几乎被压断了在弯弯着。一推开藏书室的窗子,窗子外边还挂着一筐风干荸荠。”许广平对她说:“吃罢,多得很,风干的,格外甜。”听先生说笑,吃风干荸荠,漂在魔都的哈尔滨才女享受到了家庭般的温暖。
读小学时,上海的弄堂里还能听到冰冻地栗糕的叫卖声,水晶般的糕体看上去很高级,不敢向妈妈开口。后来我从邻居好婆那里品尝过,又了解到自制冰冻地栗糕的步骤。进了中学,在同学家搞“科学实验”,从南货店买来像粉皮干似的琼脂(俗称“洋菜”),查词典得知,它是从海藻中提炼出来的。加水烧化后加糖,胶水般的液体倒在铝质方盘里,两小时后凝结,用小刀划拉成长方形小块。从中药房里买来的薄荷梗也煎成了水,七八块地栗糕盛一碗,加薄荷水,清清凉凉的味道直沁脑门。
冰冻地栗糕在上海失踪超过半个世纪了,八零后以下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东东。近来杏仁豆腐重出江湖,在茶室里偶然闪现,异曲同工的冰冻地栗糕仍然叫不应。后来我见网上有卖荸荠粉,下单一包试制,还特意加了玉屑般的地栗碎。暌违数十年的老味道,一下子激活了我的味觉记忆。
再后来在茶室里吃到大名鼎鼎的泮塘马蹄糕,与上海的冰冻地栗糕堪为同门兄弟,不同只在马蹄糕是切成条状油煎结皮的,干吃不加冰水。如今去茶室,在叉烧包、豉汁凤爪、干炒牛河、北杏白肺汤之外,必然要加一例泮塘马蹄糕。
北方人过年要吃饺子,主妇暗中在某只饺子里包进一枚铜钱,并做好印记,据说吃到者来年必有好运,是谓“大钱饺子”,子孙们总是将这只饺子盛到长者碗里。苏州人吃年夜饭,主妇烧饭时在锅底埋几枚地栗,每个人盛饭时都会乐呵呵地去翻找,这叫“掘元宝”。掘到元宝,心花怒放。
旧俗过年要挂清供图,在任伯年、吴昌硕、齐白石、虚谷等大师笔下,会有水仙、梅花、菖蒲、佛手、香橼、百合、柿子、灵芝等,有时候也请荸荠来客串一下,虽是打酱油,同属好意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