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23日 星期六
冯至与杜甫的相遇
第16版:星期天夜光杯/国学论谭 2024-04-14

冯至与杜甫的相遇

清代上官周《晚笑堂画传》中的杜甫

1952年初版《杜甫传》书影

新版《杜甫传》书影

成都杜甫草堂所刻冯至《杜甫传》选段

◆ 骆玉明

夜间随意翻书,读到杜甫《自京赴奉先咏怀》,突然被“霜严衣带断,指直不得结”两句诗惊住了。从前没有特别注意它。此刻,隔着差不多一千五百年的时光,我好像看见那个瘦弱的中年文人走在冬季的寒夜里,他穿着旧的衣衫,衣带不牢靠,断裂开了。冰凉的风吹进怀里,他一定要把这根断了的衣带打上结。可是手指冻得僵硬,怎么也打不好。他反复打那个结,在深夜的寒风里颤抖着,一副很笨拙的样子。

这是天宝十五载(756年),杜甫旅食京城十年,谋求仕宦的机会。他做过各种努力,他很羞愧,而终于得到一个看管军用品仓库的官职。他离长安赴奉先(陕西蒲城)探望寄居在那里的家人。他经过骊山脚下。骊山上有皇帝的行宫,那里有温泉,有美人和音乐,有奢华的酒宴和快乐的嬉笑。但这是所谓“盛唐”的尽头,民间凋零而悲苦。走来路上,杜甫见到了什么呢?将枯的行尸,虚渺的哀吟?杜甫不再想他的衣带,一个声音从他心底里冲出来,它的震撼在中国历史上永不断绝——“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唐代三位富于创造性的大诗人,李白、王维、杜甫,有人分别将之称为“诗仙”、“诗佛”、“诗圣”,因为他们的诗分别体现着中国文化中最重要的道家、释家、儒家三个思想系统的人生精神。读诗的人各有所好,一定要分判高下也很无谓。但区别还是可以说。“仙”和“佛”都是求解脱的,李白的轻快飞扬,王维的清静淡远,都很优美而令人神往。从诗境而言,他们的脚不是踩在泥泞之中的,那会令人不能很好地唱歌。

儒者却不是。严肃的儒者走过被血泪浸染的土地,不能不凝视世间的苦难,拿这苦难锻打诗句,拿这诗句敲击人心。《自京赴奉先咏怀》是杜甫回到家以后写成的,他到家遇到的第一件事是最小的孩子因为饥饿而夭折了。大多数人都经不起这样的冲击,更少有人能够从自身的痛苦中挣扎出来,去看广大的人世。但是杜甫看到和想到的比我们要多。他说自己“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享有不缴租税不服兵役的特权,如果这样的家庭尚且难以为生,那么身份更低下的贫民呢?“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那些人如何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他的忧患悲苦此时变得分外浓重,弥漫于天地之间。

罗素曾经说过一句话:如果不设定上帝的存在,人们将无从讨论生命意义的问题。对于宗教文化而言,这样说是不错的。但中国是一种非宗教类型的文化,宗教对中国人的精神生活影响有限。那么,中国的古人如何理解所谓“生命意义”的问题呢?我们可以看到儒者给出了一种回答。

在孔子的学说里,“仁”是一个核心概念。仁可以指具体的德行,譬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譬如“仁者爱人”……同时,“仁”也具有一种抽象性:仁是全德,或者说德性的完成。在这种思想系统里,“生命意义”的问题也得到了回答:追求德性的完成。而“仁”作为一种道德力量,它同时必须体现为对政治责任的承担;儒者试图通过施“仁政”来“治国平天下”,相信可以由此使社会趋于良善,直至达成理想。

但是政治总是要通过权力来实施,而权力和幽暗的人性融合在一起,总是变得贪婪而凶残。这时候,“仁义”很容易成为权力的装饰品,成为涂抹在血腥之上的好看的辞藻。这时候,儒者倘若依然抱守高洁的信念,他们的生命姿态就会显得迂腐而笨拙。杜甫就是这种典型范例。

“三吏”“三别”写尽了战争带给人民的苦难。那是唐王朝在安史叛军的打击下挣扎自救的战争,而成功的代价则是人民的牺牲。作为唐王朝的官员,把这样的战争描述为“正义”是理所当然的,杜甫也据此对走向牺牲的人民发出了抚慰。但是,面对人民在无穷尽的苦难中看不到生路的事实,他没有办法掉头不顾,也没有办法拿王朝的大义来遮掩死亡。“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这是《新安吏》悲从军的少年;“幸有牙齿存,所悲骨髓干”,这是《垂老别》悲从军的老者。他的声音悲愤而嘶哑,这使得他的抚慰显得笨拙而勉强。笨拙是因为杜甫心中的仁爱深厚而执着,使他不懂得取巧。也正因此,他的声音才能穿透历史,捶击一切有可能变得麻木的心灵。

甚至杜甫的死都显得笨拙。关于李白之死,传说是他醉酒后投水捕月而溺亡,这个故事表述了人们对李白的理解:如果他将生命结束在病床上,就玷污了“谪仙人”的名号。而关于杜甫之死,史书上是这样记载的:杜甫晚岁乘舟漂泊在湖南,在经过耒阳时,被涨水所阻,多日不得食。耒阳聂县令送来白酒和牛肉,杜甫饱食后一夕而卒。这个死亡的姿态让人感觉不好看,很多人不愿意接受。它是否属实暂且不论,但确实描绘出杜甫潦倒落魄的人生末路。这个衰老多病、被人遗忘的舟中孤客,他嘲笑自己不过是“乾坤一腐儒”,但到了最后的日子依然忧念天下,这个浊乱的世界不可能让他死得优雅。



要说谁是中国古代最伟大的诗人,大概选杜甫的人会多一些,只是要达成共识很难。但要说谁是最值得怀念的诗人,我想只有杜甫吧。他的诚实、敏感、多情与才华,都是不可思议的;他永远相信自己有爱的力量,不肯漠视世间的一切不幸与不公,这一点尤其不可思议。他几乎让所有人都感到惭愧。

人们也一直在怀念他。杜诗号称“千家注”,历来拥有最多的研究者。但一直缺乏关于杜甫的优秀的传记。新旧《唐书》的杜甫传不仅简陋,而且有不少错误。诗人冯至感觉这是不应该的,遂自觉承担起撰写第一部现代的《杜甫传》的责任。这部书稿从1951年初开始连载于《新观察》杂志,至1952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冯至曾经是鲁迅的学生,是一位重要的现代诗人,鲁迅称赞他为“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导言》,1936)。同时,他也是杰出的德语文学翻译家与研究者。而《杜甫传》在中国古典文学研究领域内,又是一部体现出极好的文学趣味与学术涵养的佳作。冯至曾经说及对他影响最大的诗人,是杜甫、歌德、里尔克,在他身上,体现了中西文化近乎完美的结合。

作为乱离时代的歌者,杜甫羸弱、穷困、潦倒,晚年常常是衣衫褴褛,步履艰难。但是他拥有不可想象的精神力量。“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这种“热”是中国文化的生命热能,它能够穿透历史,让陷于动荡与苦难的人们感受到温情与希望的存在。儒家从孟子开始说人皆可以为圣人,这有一种把对多数人的道德期待提升太高的危险。但杜甫跟我们不一样。在他身上确实有一种从苦难中超升而近乎宗教的神圣光芒。而冯至说到他关心杜甫,就是始于“七七事变”后携家人随校从上海辗转内迁,经历颠沛流离的行程。他那时写下一首诗:“携妻抱女流离日,始信少陵字字真;未解诗中尽血泪,十年佯作太平人。”在《杜甫和我们的时代》一文中,冯至更清楚地写道:

……抗战以来,无人不直接或间接地尝到日本侵略者给中国人带来的痛苦,这时再打开杜诗来读,因为亲身的体验,自然更能深一层地认识。杜诗里的字字都是真实:写征役之苦,“三吏”、“三别”是最被人称道的;写赋敛之繁,《枯棕》、《客从南溟来》诸诗最为沉痛;“生还今日事,间道暂时人”,是流亡者的心境;“安得广厦千万间……”谁读到这里不感到杜甫的博大呢;由于贫富过分的悬殊而产生的不平在“无贵贱不悲,无富贫亦足”这两句里写得多么有力;“丧乱死多门”,是一个缺乏组织力的民族在战时所遭逢的必然的命运。这还不够,命运还使杜甫有一次陷入贼中,因此而产生了《悲陈陶》、《悲青坂》、《春望》诸诗,这正是沦陷区里人民的血泪,同时他又替我们想象出,一旦胜利了,那些被敌人摧残过的人民必定快乐得“家家卖钗钏,只待献香醪”。

抗战时代的艰难使很多人想起杜甫,也让冯至这位现代诗人和杜甫走到了一起。为什么倾心于杜甫?冯至告诉我们:一是因为“一遇变乱,人民所蒙受的痛苦与杜甫的时代并没有多少不同……我们需要杜甫,有如需要一个朋友替我们陈述痛苦一般。”二是因为“对待艰难,敷衍蒙混固然没有用,超然与洒脱也是一样没有用,只有执着的精神才能克服它。这种精神,正是我们目前迫切需要的。”(《杜甫和我们的时代》)冯至说,关注人间的病苦,用坚定执着的精神去克服艰难,这就是我们要向杜甫学习的东西。

冯至在抗战中开始研读杜甫,从1947年起开始写作《杜甫传》,当时他的身份是著名现代诗人和德国文学教授。但他在这本书里,充分保持了对一位古典诗人的虔诚和传统学术的谨严。他在《前记》中说:“作者写这部传记,力求每句话都有它的根据,不违背历史。由于史料的缺乏,空白的地方只好任它空白,不敢用个人的想象加以渲染。”这就是有一分材料说一分话,这种谨严可以保证作品本身的可信性。

但是这里会遇到一个困难:古代留存的关于杜甫生平的史料非常之少,而仅有的那些还不尽可信。幸好另有一个便利条件:杜甫的诗歌大量记述了自己的生活经历和他所经历的社会变化,而由于他对国家与社会的深切关怀,这两条线索几乎是完全交织在一起的。杜甫的诗古人称为“诗史”,这同时是社会政治史和个人生活史。

所以,一部《杜甫传》的基础材料就是杜诗。写作的过程,首先是对杜诗的充分解读,在这个基础上,把诗歌与其他各种史料加以比照,剥茧抽丝,去伪存真,探幽索微,写貌传神。虽然前人在杜诗的系年、探源与阐释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冯至使用的仇兆鳌的《杜少陵集详注》,也被誉为集大成之作,但每一个关键问题乃至相关细节的解析,都灌注了作者敏锐的感受与深入的思考。

如此,一些现代诗人在精神上追随了一位古代诗人的生命历程。这是大唐王朝从全盛走向全面崩溃的时代,它壮丽辉煌而又充满苦难;这是一位天才的诗人,他把个人的忧伤、民族的苦难转化为泣血的诗篇,而在诉说苦难时,他仍然告知我们大地之美,人心之美。一个诗人把另一个诗人写出来了。都是因为爱,因为语言与生命的相融,他们创造了美。



杜甫研究是一个世界范围的课题,所以总会有新的成就。在传记领域,本书问世之后,朱东润师的《杜甫叙论》出版于1981年,陈贻焮先生的《杜甫评传》三卷出版于1985至1988年,莫砺锋先生的《杜甫评传》出版于1993年。洪业先生用英文写成的《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问世早,1952年就由哈佛大学出版社印行,但至2020年才译为中文在国内出版。这些都是名家的力作,当然都有各自的创获。但冯至先生的这本书,不仅因为是开创之作而受人尊重,其本身的学术与文学价值也依然存在,并为许多读者喜爱。我自己在撰写《中国文学史》关于杜甫的一章时,就采纳了冯至先生的一些见解。

古典文学的修养对冯至的新诗创作当然是有作用的。譬如我很喜欢的《我是一条小河》这首诗,显然是从五代牛希济词“记得绿萝裙,处处怜芳草”两句脱化而来,“我流过一座森林/柔波便荡荡地/把那些碧翠的叶影儿/裁剪成你的裙裳”风光旖旎。杜甫对冯至的影响要更深一层。他在西南联大时期完成的《十四行集》名动一时,也代表了其诗风的转变。而那也正是他对杜甫发生浓厚兴趣、准备写《杜甫传》的时期。杜诗深沉、凝练、精丽,和注重声律的特点,对那一部分诗作的影响是可以感受的。冯至也多次以十四行诗向杜甫致敬,我们在此谨录一节,作为结束:

你的贫穷在闪烁发光

像一件圣者的烂衣裳,

就是一丝一缕在人间

也有无穷的神的力量。

一切冠盖在它的光前,

只照出来可怜的形象。

(本文为上海译文出版社新版冯至著《杜甫传》的导读,新版即将问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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