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纪人
立夏表示夏季的开始,北半球日照时间逐渐增加,肉眼可见地昼长夜短了。黄昏时分,西边天空有几朵渐渐向暗的白云伫留,楼上几层人家的窗户,反射出的却是一片片蓝光。初夏的空气倒也明净,更托出花园里桐叶的绿和石榴花的火红。铁门外淮海中路两厢的人行道,各自拐弯通向华山路上的两个地下铁出入口。去武康大楼往返的人群便如过江之鲫,川流不息。
这里附近原本是行人稀少的住宅区,可这几年却如施了魔法一般,成了热闹非凡的网红打卡观光地和咖吧餐厅密集区。这虽然吸引了人山人海的四方游客,却也影响附近居民的出行,尤其对我这样有密集恐惧症的人惊吓不小,只得常常作茧自缚闭关自守,又心有不甘地对着窗外流动的风景线瞄上几眼。借用杜牧的诗句来形容,就是“黄昏犹待倚栏杆”了。
其实我住在一座法国城堡式老公寓的二楼,三楼以上才有阳台。没有阳台也就无栏杆可倚,只是站在窗后看几眼罢了,时常会看到松鼠在窗外跳来跳去活泼可爱的样子。既然是城堡式公寓,天台上就有雉堞式的装饰墙作为护栏。2022年5月的一个傍晚,我就乘电梯上那里去“黄昏犹待倚栏杆”了。往东远眺,一直可以看到陆家嘴的上海中心。往南近观,徐家汇商圈如在目前。但无论是淮海中路,还是华山路,在当时几乎是没有行人和车辆的。这时脑海里忽然冒出辛弃疾的词:“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因为天台的护栏是水泥做的,我只是象征性地拍了几下,聊作行为艺术罢了。
我原来的住处是有阳台的。淞沪会战后上海沦陷,父亲带领一家老小从日占区逃难到法租界。因为人丁兴旺,便租下了新式里弄中的一栋三层,几年后我就来到了这个世界。有一次母亲告诉我有几个日本宪兵正在弄堂里搜寻,听说因为失踪了一个日本兵。那时我不过三四岁,从落地长窗望出去,果然见几个手持长枪的日本鬼子爬在房东家的屋顶上东张西望。日本占领军是不准市民收听短波电台的,曾派人上门剪掉收音机里的短波接收器。等我五岁上小学时,日本也投降了。父亲认识从美国回来的圣心小学的校长张霭墨,带我去面试通过后就插班到第二学期的一年级,每天与大我两岁却在同一年级的小姊姊同去同回。圣心小学的校门在蒲石路(长乐路)上,上学要经过一个垃圾箱,经常有弃婴或死婴丢弃在边上。这显然不利于小孩的心理建设,后来我们便绕道从霞飞路穿过震旦女中校舍进入,感觉就好多了。圣心小学是教会小学,早课时要集体背诵总理遗嘱和圣母玛丽亚什么的。戴白色“馄饨帽”、穿黑袍的嬷嬷如发现谁上课开小差,会用红木戒尺打他的手心。这所小学规定高小不收留男生,所以读完初小便只得转学了。初中读的是就近的向明中学,高中读的是私立位育中学。
当时小学和中学的课外作业都不繁重,晚饭后伏案做一小时左右也就够了,便看看闲书,包括《唐诗三百首》和仅剩的半部《红楼梦》。天晴时,到阳台上倚栏看夜景几乎是必修课。夜景都在天幕上,虽说是坐弄观天视野不够开阔,但巧的是一条银河常常贯穿其上,也很容易找到北斗星,碰巧还可看到划过夜空的流星。可惜的是天天夜观天象没有使我成为天文学家或占星师,但心比较容易沉静下来,也算是一种天人感应吧。大约在我搬离这个里弄的80年代末,灯光伴着城市一起繁荣,群星几乎一夜之间从城市的夜空消失。陪伴月亮的只有几颗孤星,看着令人倍感寂寞伤怀。直到后来去了一次漠河,在黑龙江畔这个中国极北之地的夜空,才看到了有生以来从未见过的如此辉煌的星星们的居所。诗和远方,也因此同时呈现在我空虚已久的视野里。
栏杆本是桥梁和建筑上的安全设施,兼具装饰意义。有木栏、石栏和金属栏,考究的则雕栏玉砌。较早入诗的有卓文君的《怨郎诗》:“万语千言说不完,百无聊赖,十依栏杆”。魏晋无名氏《西洲曲》:“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李清照《点绛唇》:“倚遍栏杆,只是无情绪。人何处?连天衰草,望断归来路。”可见栏杆入诗常与思念和寄托情感有关,在唐诗宋词里频繁出现,从而成为中国古代文学中重要的诗歌意象和文化象征。其中最豪情万丈的,首推岳飞的《满江红》:“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以栏杆为意象入诗者,壮怀激烈,无出其右。而我小时候最喜欢唱的歌,就是由杨荫浏先生配曲的《满江红》。
现在很少有人再依栏凭栏拍栏地去东想西想南吟北唱了,栏杆也不再是诗歌的意象和文化象征。我还没有想明白这究竟是因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