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周
部门的小兄弟去新疆旅游,托他给我捎一块石头来。没多久石头就到手了,是一块花岗岩,大小刚好盈握,分量却不轻。听他说,到了新疆,看过昆仑山,捡了石头,但回京的过程艰苦万状。我觉得这块石头比和田玉还珍贵,于是摆在书架最显眼的位置。
知我者谓我心有石头,不知我者谓我像块石头。
微信朋友圈有几位奇石收藏家,时常晒他们的珍藏。为了寻觅这些宝贝,他们辗转千里,跋山涉水,有时甚至左腾右挪、心劳力拙。然而,他们获得了收藏家的快乐,看着眼前的藏品,“几案罗列,枕席枕藉,意会心谋,目往神授。”正如李清照所言,“乐在声色狗马之上”。
与这些真正的收藏家比,我对石头的热爱简直连玩票都算不上,我的收藏里没有奇石,我不可能成为收藏家。比起收藏者玩石的意会心谋、目往神授,我更喜欢弯腰捡拾,更享受将略带重量又有些粗粝的石头握于手中的那种感觉。
老家有一条旱河,长满了石头。我童年时代的欢乐都系于这条河,翻开石头抓蚂蚱、抓蝎虎是我的拿手好戏,弹弓的弹丸是石头,下棋的棋子是石头,初学画画写字的工具也是石头。在戈壁滩,石头在大人手里是得心应手的石器,在小孩手里则是玩具——石头蕴藏无限可能,简直无所不能。
作为老农民的后代,我最大的遗憾是没有熟练掌握祖辈出神入化熟练使用石头的技艺。我抛出去的石头从来不曾打到野兔,最多在不远处惊起一团灰尘。
还有一个小小的遗憾,也在我心底藏了很久。
四五岁时,听一个比我大点儿的孩子说,有一种石头叫血石,形状大小如鸡蛋,表面绿色,内部却是血红色的,如果放到耳边,能听到里面有雷鸣之声。自此以后,我就开始寻找血石,以致很长时间里,只要找到一块椭圆形的石头,我就下意识放到耳旁去倾听。我相信,宇宙诞生的秘密就在血石中,包括我生活的世界的秘密,我的身世的秘密,好像天地间一切问题,血石都能为我解答。
捡石头的路,从老家的马蹄河一直延伸到现在我所能抵达的任何地方,乃至亲朋好友所能抵达的远方。最远的一块石头,来自非洲的科特迪瓦。
埋头捡石头的时候,仿佛又回到了童年,天地之间,除了石头,再也没有什么好玩的。每一块石头都在发光,在招手,在低语,等着我去发现,去触摸,去交谈。石头打开了一座宝库,让我感受到世界的丰盈。
有一年去甘肃避暑,在兰州住了两天,就在黄河边捡了两天石头。黄河之水天上来,飞湍瀑流,砯崖转石,造出无量数的卵石,把黄河滩填得满满的。捡起这个,丢下那个,都好看,都想要,捡来捡去,捡了满满一袋子,拎不动,只好抱回宾馆。
手里摸索摩挲着黄河石,我禁不住会浮想联翩:这些石头从哪里来,是一场从天而降的陨石雨,还是混沌初开时的天崩地裂?如果石头有记忆,它们会不会记得那些发生在黄河岸边的历史,会不会记得一些历史上有名的或者无名的人?会不会曾经有一些孩子,也像童年的我一样,在河滩里翻翻拣拣,把衣服口袋里塞满石头,而从他手中掉落的一块,现在正好被我捡到?会不会有一个孩子,以为自己捡到了血石,也像我一样把耳朵贴在石头上,期待里面藏着电闪雷鸣?
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将世界的本质比作儿童的一场天真无邪的游戏:“世界是一个玩着棋子游戏的孩童”。不知道古希腊儿童玩的棋子是什么材料制成的,我只知道,我小时候下棋,都是用石头。在接触跳棋、军旗、象棋、围棋之前,我至少玩过两种棋类游戏,虽然游戏的规则早已忘记,但我清楚记得,为了玩游戏而捡石头的情景。
或许,在多山的希腊,古时候孩子们也是用石头下棋的吧。或许,遍布全世界的石头都曾是孩子们最好的玩具,即便有的孩子后来成了声名显赫的大人物,他们的智慧里也有石头的影子。
这样想来,历史上好像充满了这样的故事。比如有名的曹冲称象、司马光砸缸,固然两个都是神童,然而要不是经常玩石头,怎能如此精通石头的本性,把石头的优点用得恰到好处。由此引申,少年孔子“陈俎豆、设礼容”,难保不是以石头作道具,进而诸葛亮用石头布下八阵图,孙悟空从石头里蹦出来,天罡地煞原来被封印在石头之下,红楼梦本名《石头记》……书写经典的人是不是都是玩石头长大的,否则为何对石头情有独钟?他们简直把石头玩得出神入化!
偶然读到,李安导演拍电影,在片场遇到生气的事,很少迁怒于人,而是独自去踢石头。记得读到这个故事时,我脑海里立马浮现出这样的场景——一个少年聚精会神踢着一块石头,歪歪斜斜一路走来,走向镜头,走向我。
现在,让我们闭上眼睛,想一想那个少年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