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9月17日 星期二
荷花世界梦俱香(中国画) 菜盒夫妇 戴敦邦绘《红楼梦》的创作密码 五言诗起于女性 故里乡亲 签名本的温度 白日梦
第13版:夜光杯 2024-08-30

白日梦

陈丹燕

“白日梦”是上海久事美术馆的一个展览。是亨利·卢梭这个名字吸引我去的。

我去了日本看大原美术馆,在那里印象深刻的是一个叫亨利·卢梭的巴黎人画的小幅油画。他画里的光与卡拉瓦乔戏剧化强烈的光源非常不同,与伦勃朗故事性强烈的光源也非常不同。卢梭的油画呈现出来的光似乎是从不同的方向、不同的时间段来的,甚至它们的透视也有着一种古怪的分裂,但却在一张画里,展现出由于分裂带来的另一种真实,令人不安的,摇摇欲坠般的,荒诞不经般的真实。它有一种木偶跳舞般的气质。我不会说它有种错别字般的气质,但它的确让我想到了错别字在一句平整句子里的那种格格不入。他也是经历了世界大战的人,他被送上过战场。看他画里的那种荒凉和格格不入,我总是猜想他心里对生活的感受。据说毕加索等一众那个时代的先锋画家都从他的画里受到启发,毕加索他们却省略了亨利·卢梭的荒凉和迷茫,而卢梭的这种静默的迷茫,才是与我心意相通的部分。在大原幽暗的展厅里,我在他画的一只白牛面前走不动路;在久事美术馆幽暗的展厅里,我在他画的磨坊前面也走不动路。

那寂静里好像暗示着又大又坏的事将要发生了,能听到宿命在拍着翅膀准备飞过来了,我们只能默默坐在那里等。

在上海我见到了几个跟亨利·卢梭相同的普通巴黎人,过着战后普通的生活,没受到系统的绘画训练,全凭天性里对画画的爱而努力画画。他们一定很注意节约,以在自己日常开支里支付昂贵的油画材料,所以他们的画大多是小幅的。他们没什么当米开朗琪罗的梦想,所以他们只选择自己有兴趣的情景画下来,有时是个街角,有时是一扇窗子,有时是景物,有时带着一点风情——有人画了穿长筒袜的胖女人的两条大腿。那些画是自由的,不关透视,颜色和谐,宏大主题,历史事件,他们的生活里有什么念念不忘的,他们就画什么。不会为挣钱画画,也没有委托人,所以画里的,都是不用调整的个人视角。而且这个“个人”,就是绘画者自己,是一个委身于平凡日常生活中的小人物。他们并不为民众呐喊,也不为民族代言,他们只是悄悄表达了自己对生活的感受。这些普通人本分节制地、轻易地拧转了现实中的逻辑,日常生活四平八稳里的令人不安,宁静的脆弱与锋利,就这样表现出来,这才是naive(朴素的、原始的)吧。

亨利·卢梭是海关关税员,他的画旁边挂着塞拉芬·路易的画,她曾是女佣,雷内·伦贝尔是个退伍军人,在邮局当小公务员。他眼睛里工整异常、但暗流涌动的法国城市街景,总让我想起我在法国见到过的街景。这都是些未经过架上训练的普通巴黎人在自家公寓的日常空间里留下的小画,这种无功利心的单纯原来这么特别。我记得这个展厅里展出夏加尔时的人山人海,他到底有名。可看这些巴黎普通人画的,却在我看到的时候摇撼我心,比毕加索的《格尔尼卡》更摇撼我心。展厅里没别人,这些画才尽情地散发出荒诞不经的悲伤吧。经历过时代剧烈的颠簸,普通人觉得自己的伤痛似乎不那么重要吧,这种谦卑和克制和努力生活下去的心愿摇撼了我的心。

仍旧是尺幅很容易观赏的展厅,朴素本分的。这里展出日常生活中那些不肯随波逐流的心灵,从夏加尔、莫兰迪到亨利·卢梭,这个展厅很恰当地维护了日常生活的尊严,并持续地阐释了日常生活的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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