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言诗起于女性

顾农

吴世昌先生（1908-1986）《词林新话（增订本）》一书之末，附有《诗话》127则，中多高论，很值得注意，且有待发挥。姑举其一以明之。

《诗话》第5则云：历年余在牛津大学讲汉诗，曾据戚夫人歌、班婕妤诗、李延年歌等创五言诗为女子所始作之说。此意曾与英学人A.Waley谈及，彼亦同意。今重读《玉台新咏》，既全为五言，又选时立意为艳诗，故几乎每首皆与女子有关，虽咏物亦拟人作女子，或述有关女子之行动。征夫室思，咏叹歌舞，尤多牵涉女子，而大部为女子怨词，男子代作，其古意拟古之作，皆代怨女立言，则尤可证六代诗人皆知五古诗之无名者皆女子所作。而卷首以“上山采蘼芜”压卷，尤征孝穆之卓识。蔡女之《悲愤》，女子作品之尤著者。《汉书·尹赏传》所录民歌，亦为母妻之作品。孝穆序文盛赞才女，则彼心中固知五古为女子特长。曹氏乐府，多仿民女怨词，遂开建安风气，则女子文学在中国文学史之贡献，厥功甚伟，今知者绝鲜。（第418-419页）

这一段话1955年写于牛津，内容非常丰富，如果联系吴先生的《论五言诗起源于妇女文学》来读，信息量就更大，更有意味。

吴先生认为五言诗起源于妇女文学的证据，首先是刘邦的宠姬戚夫人唱的一首哀歌。她的歌是在舂米时唱的，据《汉书·外戚传》所载，其唱词为——

子为王，母为虏。

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

相离三千里，当使谁告汝？

她希望儿子赵王刘如意能知道自己可悲的处境，赶快来搭救她；吕太后得知后大怒，毒死了如意。吕太后太恐怖了！

那时的士人或模仿《诗经》写四言诗，或用骚体，都很讲究继承传统；而女子没有多少文化，就用口头语来唱，于是产生了五言诗。此后凡是女性之诗以及涉及女性题材的作品，例如收在徐陵（字孝穆，507—583）编选的《玉台新咏》一书中的许多诗就都是如此。

进而言之，凡是比较通俗的新的诗歌形式，例如后来的弹词之类，其创作和接受也大抵同女性密切相关。文化水平较高的作者往往跟着传统的老路子走，而文化较少却有话要说的，则比较富于创造性，其成果后来就变成了新的传统。

不读书当然不好，而书念得太多了，也有可能变呆，创造性容易被压抑住。学究吟诗，往往不佳，道理在此。这种情形，很值得引起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