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耀岗
常记幼时乡村的月夜,夜空纯净如地上人间,星月晶亮,普照众生,满巷子里都是人,每家都是人丁鼎盛时期,每个人似乎都在记忆里定格的年纪不会变老,几代同堂,儿孙绕膝,怡乐天伦。当满月夸张地挂在天际,地上明暗交错的样子恰到好处,一幅错落有致、黑白斑驳的图景。耄耋之年的老奶盘腿坐在门口,拐杖放在坐垫旁,四周围坐着巷里上年岁的老妪,彼此的耳背让她们的声音显得忒大,朗笑不时从没牙的嘴里播放出来,像是故作欢快的一场寿星恳谈。
微风带来夜的爽快,月光自枝叶间疏落流泻,男人们的烟火调和着气氛,渐渐把稼穑的话题引向别处,好像世界上的事都在他们吧嗒吧嗒的烟袋里。老人们暗夜里郑重的几句教诲不知点在了谁的痛处,主妇们忽然之间的放声一笑像是掩盖着什么私密,还有,寡妇门前一闪身的男人,窈窕女子腰身轻曼地走过,偷着下池的小子湿淋淋地贴墙溜过,一切都像夏夜月光里的虫鸣声一般,融进了一段复杂的乐章里,成为记忆中夏夜里的一段永恒。这是那个时代的夜生活。那时,尚在年幼,对一切似乎都不必负责和担忧,甚至觉出夜晚的漫长和无尽,永无止境。
某夜,百无聊赖,爬上屋顶,灯火远去,有风袭来,一个人竟然陷入静静的虚空,渐渐与地上的热闹远离,云朵迅速擦过月影,飞鸟惊惧地鸣叫示警,看着地上的亲人并不在意一个人的去向,那一刻悲哀地想到自己终究要离他们而去,心中升起一阵渺茫,黑暗中忽然什么也看不见。又一夜,孩子们被撩拨着去爬一棵巨树,是白天都不敢尝试的事,树太高太粗,且无辅助之物。那群孩子中可能有我,也许没有,不记得了,但我记下了攀爬中的冲动与畏惧。爬到一半时,恐惧大于体力,进退两难,再往上已是骑虎难下,体力大于恐惧,似乎进入迷乱的梦幻之中,精神与肉身脱离,完全是另外一个人的体验,再变了视角自高处垂视众生,看他们苟且而凡俗的生活……后来,怎么下来完全不知道,那时以为可能就此在那个夏夜从树巅升飞,再也不用回来。那时,对亲人即将离去和自己的慢慢长大、离开毫无察觉,有一种失去的模糊如这浮荡的夏夜,模糊如自己终将远离和失去什么,似乎一切都隐形于这曼妙的夜里,或明或暗,或淡或浓。
那时的月夜,因为单调所以发掘了丰富,银子般的月光无比纯粹,如一抔干净的黄土或者清水,拥有无限可能。那些清亮的夜晚,似乎什么都不需要去做,甚至不必如世人那般闲谈说笑、星夜奔袭,只需像跳入清水一般跳入这月光如水的夜晚就好。
今年入伏后热浪肆虐的一个夜晚,硕月当空,追逐者众,谓为超级月亮。晚上,忍着蚊虫叮咬在城市户外拍月,一再腾挪竟觅不到毫无挂碍的绝佳机位,实在又想念过去夏夜里那轮坦荡如水的圆月,只是那样一片纯粹月光,并无多余的光污染就足以令人治愈并怀念。很多时候回想,曾经月光里的过去也许已经不朽,几无觅处,而更加值得惦念。那不朽的月光之下,有我贪恋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