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与蓝
小时候写看图作文,有一幅图印象深刻:天上一轮满月,窗前是一家四口,爷爷、爸爸、妈妈和一个小女孩。小女孩手指着月亮说着什么,大人们面带笑容,似乎有所回应。这幅图展现的是四口之家欢度中秋的场景,因为桌子上摆了一盘圆溜溜的月饼。我从小就喜欢写作文,但是这篇看图作文我发挥失常,只得了及格分。同学问我怎么没写好,我说我们家过中秋节从来不会一边看月亮一边吃月饼,我的爸爸会煮一锅盐水花生毛豆芋艿,这东西比广式月饼好吃多了。其实还有一个理由我没说,我的爷爷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响应国家号召支援内地建设,离开上海去了安徽滁州,在当地的银行系统工作,我的记忆中从来没有和爷爷一起过中秋的场景。
但是其他小朋友都是有爷爷的,他们的作文里会出现各种各样的爷爷。小时候居住的弄堂里有一户人家,住的是带有大天井的老房子。夏天傍晚,天井里支起一张小饭桌,敞着大门,街坊来来往往,能看见他们全家围在饭桌前吃晚饭。那位爷爷前面放一个小酒盅,常手执一把蒲扇,时不时为坐在身畔的孙子拍打蚊虫。蓬勃的扁豆在墙上垂枝挂蔓,紫莹莹的花开了半面墙,天井的墙角种着大丛大丛的凤仙和晚饭花。那情形着实让我羡慕不已。
可能因为长久不在一个屋檐下生活,我和爷爷屈指可数的几次面对面相处,都是十分客气的,是一种很有节制的亲近。他过问我的学习,听说我作文写得不错,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建议我多给报刊投稿。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发表文章是一件了不得的事,而我那时还是一名小学生,觉得爷爷给我出了难题,要求实在太高了。但是他翻看我的作文本,几乎是从头夸到尾,我被夸得飘飘然,心想爷爷是个有学问的人,他这么说一定有他的道理。
我和爷爷大多数时间是通过电话交流的,也不频繁,春节和中秋节总是要问候一声的。他关心最多的就是我的写作,知道我发表了作品,后来又得知我写起了童书,他都特别高兴。每次我的新书出版,爸爸都会给他寄一本过去,他也会认真地看。按照心理学的说法,爷爷对我的期待产生了“罗森塔尔效应”,最终梦想成真。而我宁愿相信这是血缘里自带的默契,有点玄妙。
我十八岁那年,爷爷因公事来上海。这一次,他郑重地和我聊了许多往事,他年轻时的梦想,中年时因特殊历史原因导致的沉浮,时过境迁后的不改初心,甚至将他和我奶奶离婚的原因,后来他再婚的缘由,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这些足以拍成三十集电视连续剧的故事由他娓娓道来,看似波澜不惊,但是细节和转折一个没落下。我惊讶于他出色的记忆力,暗自觉得这些事他如果能直接和我爸爸讲该多好。
2018年1月,爷爷去世。墓园在琅琊山山麓——他早已在他乡扎根,不再惦记“叶落归根”的事。落葬那天正是大雪初霁,墓园的主路两边堆着清扫出的大片的雪,道旁的大树上挂满了冰柱。几十级石阶,积雪几乎到膝盖,我手脚并用才爬了上去。爬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我心想爷爷又在给我出难题啊。这一次,爷爷出的“难题”,让我看到了在家乡从未见过的冰雪奇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