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荣发
我的故乡老屋西侧,傍着一条南北向的河流,不宽的河道上除了有座连通公路的“界泾桥”,还架着好几座大小不一的石桥、水桥,一派江南水乡的风光。
我读小学四年级时,随母亲从市区回到乡下生活,那时父亲已去世多年,这条河却揽我入怀,给了我更多的爱。
我在这里学会了游泳。从最初双手扒着水桥石板,两条腿在河水里“扑通扑通”拍打出阵阵浪花,不久就学会了最笨拙的“狗爬式”。虽然我之后始终不敢赤身裸体、大呼小叫地从桥上跳到河里,但也从此不再被村里的小伙伴们嫌弃。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像乡邻们一样,那时我家也养了三五只鸭子。寻常的日子里,它们会自己下河觅食,黄昏时自己上岸回家。但是,碰到天气骤变,它们便常常晕头转向。记得有天黄昏,突然下起大雨,母亲带上我沿着河岸边喊边找,好不容易才用竹竿石块,把几只鸭子从一堆水草丛里赶到岸上,气得我当场就想把它们全宰了;可到了隔天风平浪静的早晨,当我把鸭子放出棚舍,看到它们“嘎嘎嘎”地欢叫着,朝河里摇摇摆摆走去时,一腔怒气早已消散。
一晃,我中学毕业,别无选择地成了一个知青农民,和这条河也就有了别样的联系。
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那时,生产队的肥料,多为大粪和河泥,大粪多靠水泥船驳运到田头,河泥总在冬季堆积在近处的河道河塘底,我也常常参与其间。不消说,当年的农作生活十分艰辛,但乡亲们一年四季乐观爽朗的好心情,却时时滋养着我的身心。
那年,生产队在紧靠界泾河的那片黄泥岗上办起一座小砖窑,我被派到窑场,和其他社员一起做土坯。从取泥、和泥、踩泥,到制坯、叠坯,环环都是累活,但社员们依然苦中作乐,用五婶的话来说,“动不动就苦着个脸,这日子还能过得下去?!”
五婶那时才四十来岁,身材胖胖的,特别爱笑,笑起来时,一双眼睛便眯成两条缝。五婶的力气大,饭量也大,有一回,大家一边做坯一边聊天,五婶说:“昨天家里做圆子,我一口气吃了二十来只!”有人便“扑哧”一声笑了:“五婶,你吹吧!”五婶瞬间瞪大了眼:“你不信?我和你打个赌!”“好啊好啊!”大伙齐齐起哄,五婶见状,当即豪气万丈:“你们现在就去买两斤小切酥,我当场就能吃掉!”接着又许诺,“如果输了,我自掏腰包,要不就为大家唱个山歌!”
“小切酥”是当年供销社商店里供应的一种干点心,它是用各种糕饼拉下的边角料合成的,价廉物美。一开始,五婶吃得又快又得意,渐渐地,节奏就缓慢下来,等到喝点水全都咽下肚,更是连连打噎,懊恼不已。第二天,她主动告诉大家:“昨晚我啥都没吃,只是喝了半碗酱油汤。”
大家跟着就问:“那你昨天为啥不早点唱个歌呢?”五婶却又笑了:“嘿嘿,不蒸馒头争口气,既然打赌,我总不能输吧!要说唱歌,我现在补上就是。”说完,五婶就润了润嗓子张开嘴:“风吹着杨柳嘛,唰啦啦啦啦,小河的水呀,哗啦啦啦啦,谁家的媳妇,她走啊走得忙呀,原来她要回娘家……”
五婶唱得真好啊,一时间,整个窑场也跟着鲜活起来。
“当一条河伴随着你成长时,或许它的水声会陪伴你一生。”这是美国作家安·兹温格在《奔腾的河流》中写下的一句话,而在我的生命中,分明也有这样一条河——那条傍着我故乡老屋的界泾河,以及当年的那些场景,至今宛若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