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没的和升起的

刘珍

电影《里斯本丸沉没》，是由一系列意外凝结而成的片子，源于一次甲板上的闲聊。2014年，60岁的方励作为韩寒第一部电影《后会无期》的制片人，在东极岛拍戏，坐船采风，船老大说起一个年代久远的故事：就在岛屿之外不远处的海底，有一艘沉没了几十年的大船，有很多英军战俘葬身海底。韩寒写了歌词“当一艘船沉入海底，当一个人成了谜”，方励把这谜放入了心中。

一种足以支撑好奇心的技术背景和从业实力。方励是华东地质学院（现华东理工大学）应用地球物理专业科班出身，主业是做海洋调查和地球探测技术装备，拥有一家海洋科技装备公司。2016年与2017年，为了解开心中之谜，他两次带领勘探团队，用高科技专业设备最终确定了沉船的准确方位，找到了沉没的里斯本丸号。

一段痛彻肺腑的家庭故事。方励的奶奶，在方励父亲5岁那年因不容于爷爷的封建大家族，投江自杀了。年幼丧母，魂牵梦萦，方励的父亲一生都无法原谅此事，从1938年开始不再和父亲来往，并自20世纪50年代起四次前往扬州寻找母亲的坟墓，直到他于2021年去世，终其一生都在寻找亲娘的坟墓。

山川异域，悲欢同心。里斯本丸号828位长眠于海底的年轻士兵就这样震颤了方励的心。他说：“这种滋味，我从小就知道，我认识了他们（里斯本丸号上的战俘），了解了他们，从此放不下他们。我就是天选之人。”

他做了什么呢？打广告找人：2018年在英国主流媒体刊发整版广告寻找里斯本丸号遇难者家属，有380多位亲历者后代与他们联系，包括两名已到鲐背之年的盟军幸存者；面对面采访：跨越重洋拜访了130多人，获得了大量催人泪下的一手珍贵历史资料与影像；举行“与父亲的告别仪式”：2019年10月，邀请到14名盟军战俘后代来东极岛，在里斯本丸号沉船上方，与他们的父亲做最后的告别。

当一艘船沉入海底，那些消失的人终于不再是一个谜。同步，做电影。他出资，他当导演，他做演员。

用科学家的严谨细致来搭建电影骨架：请战争史专家做顾问；做扎实的采访，且多方交叉求证细节；精细研究里斯本丸号的构造，在此基础上进行大量推理和分析，直到“我完全可以跟你复述每一刻船上发生了什么，而且跟幸存者的记录能一条条印证”；用艺术家的感性细腻再现一场悲剧的血肉筋脉：动画还原屠杀、抗争与救援的原生场景；打磨了8稿后才创作完成忧伤而坚韧的主题曲；精心挑选的最具情绪张力的故事，因为它们“不是历史信息，而是一家一家人的情感”。

用纪录片创作者的客观叙事层层递进串联起遗失在海底的那场灾难，让本以为永沉于海底的善与恶曝光于人类的凝视之中。当里斯本丸号上所有牺牲者的名单、幸存者的名单、参与救援的舟山渔民的名单、所有采访过的家庭的画面一一出现；主题曲伴随片尾字幕名单缓缓响起；当电影的最后一个画面以及那行字“历史会永远记住这个坐标”出现，悲剧获得了治愈人心的力量。

一艘尘封海底82年的沉船，被一颗偶然从它上方海面经过的被打动的心托起，真相浮出水面，人们纷纷言说，历史不再虚无。

最新的消息是《里斯本丸沉没》被选送竞争第97届奥斯卡奖“最佳国际影片”。方励在社交媒体上表示：希望世界听到这个八十二年前的中国故事。

这是他第一次执导的片子。这真的是一个意外。

也许，所有的意外只是为了告诉我们，永远要相信奇迹，丑恶不会被永远遮蔽，人性的光辉定会彰显，我们活在永恒的希望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