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向阳
故乡老宅前有一口井,花岗岩的井沿,井台由两块青石板拼接而成,井深差不多有十余米,井水常年清冽而明丽。打我记事时起,它就静静地安坐在那里,每天迎接四面八方的人们。我是喝着这口井的水长大的。
这是一口有点历史的老井,年龄比我父亲还要大。可惜当初的挖井人没有留下一块铭牌,这样惠及后世的好事却不知道是谁做的。传说老人们打井很讲究风水,事先要请高人看一看,选的位置好可以旺一族人,选得不好则可能会殃及健康。这口井的位置选得好不好且不说,单就它哺育了几代人来说我觉得是很好的。老家地处长江中下游,地下水资源丰沛,随便打一口井就能汩汩出水,味道甘甜,可这口井的水却有点咸,烧开之后铁锅上会留下一圈薄薄的白霜,装开水的热水瓶用不了多久就会结上水垢,我推测老井的下面一定是远古时代的海边,历经岁月沧桑,混合了数千年前海水的地下水仍然还在滋养着我们。
我很怀念这口老水井,感恩它陪我度过快乐有趣的童年。我对它一直心存敬畏,经常在它周围嬉戏玩乐。在大人不备的时候,我偷偷往井里丢过石子,也救过掉在井里的蛤蟆,还学会了取水兜吊桶的技术。在盛夏炎热难耐的时候,我把新摘的西瓜洗干净放在竹篮里沉到井里,就成了冰镇西瓜。也会打上一桶井水,兑点糖精、盐和香醋,自制一盆解暑盐汽水。有时我会对着井里喊话,聆听井下发出的回响,这是我和老井的对话,也是在和自己对话。百无聊赖时我会趴在井边,注视着白云倒映井底,慢慢飘逝,颇有“风吹井上桐,零落井中影”的那种感觉。
这是一口人气兴旺的水井,它滋养着周边一方百姓,附近几十户人家上百口人都喝它的水。从清晨到黄昏,每天前来取水洗衣洗菜的人络绎不绝。小小井台就是个社交平台,人们在这里寒暄交谈,国家大事、时政要闻、家长里短的消息都在这里传递。人们取水总有先来后到,遇到有急事的也可以插队先取,没有人会去计较。打水的吊桶是共用的,坏了马上就有人修好。三尺井台教会我许多做人的道理,懂得了人与人之间要和睦谦让,共享分享。我甚至觉得老井也寓意着人生的深刻道理,我从井沿凹痕中体悟出滴水穿石和铁杵磨成针的坚韧,从光滑的青石板上参悟出门庭若市和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内涵,从汲水装水中领悟了木桶原理和长板理论的逻辑,懂得求知莫做半桶水,人生不可太完满。
年少时的我,对于井的功能理解还不那么深刻,随着见识的增长,才知道井对于内地广大农村和农民来说,有着特别重要的意义。有一部电影《老井》,讲的是黄土高原打井的故事,历经千难万难终于打出了一口出水的井,一汪清泉就是生存希望,那是生命之井。在新疆的沙漠地区,人们创造性地开挖出了有“地下水长城”之称的坎儿井,确保了生命之水绵延不断。
有人说味觉记忆是人最长久最深刻的记忆,少小离家之后,我再没有喝过一口井水,思乡的时候也常回味那带着咸湿味道的井水。我也时常会想起,在天寒地冻的时候,井水是那么温暖;在赤日炎炎的夏日,井水又是那么清凉。
一想起故乡的老井,脑海中就会浮现李煜的“辘轳金井梧桐晚,几树惊秋”以及王昌龄“金井梧桐秋叶黄”的画面,那是多么宁静悠远的美好意境。故乡的老井,它不仅是一种物质的存在,更是情感的寄托,承载着游子对故乡、对过去的深深眷恋。读过余光中的《乡愁》,借用量子纠缠理论,我猜想,乡愁会不会是因为久喝故乡的水,身体里的量子始终会和故乡水土的量子发生纠缠,无论你身处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