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14日 星期四
自游自在(中国画) 释义“美食” 做一只漂流瓶 梧桐流水账 寂静之声
第13版:夜光杯 2024-11-13

寂静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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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建君

梁文道邀请何曦为新版的《瓦尔登湖》画配图。也许他发现了背离人群的何曦,与瓦尔登湖畔的梭罗有相通之处。

何曦数十年如一日,每天九小时待在画室里工作,他说自己就像一个车间工人,一天不画画就会心慌。梭罗也一样,隐士一般生活在丛林里,他说每个人不啻是一国之主。简单而重复的日常,对安然一隅的他们来说自有一种纯粹和神圣,时间的流逝只不过是一场幻觉罢了。

林中生活的梭罗在当时引来一众猎奇者,对他的现状纷纷指手画脚,只有寥寥几个朋友懂得他的选择。一两百年忽忽而过,芸芸众生并没有真正改变。而梭罗和何曦,更不会为世俗而改变。在这个机会主义盛行的时代,何曦不从众,不讨好,不重复自己。他与梭罗一样逆流而行,一直都在自省与追问。

2020年以来,何曦更多面向自身、当下与未来的终极思考。他说自己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关注物外的价值与生命。他用熟悉的山水笔法致敬“瓦尔登湖”,黑灰交界的水面犹如时空流转,无边的宁静之中,一泓白浪神采飞扬。早已不再纠结于各种技法的他,无意于中西融合,在日复一日的思考与挥写中突破了中西绘画表现的界限,一如长久束缚后突然打通任督二脉,重获身心的大自在,便可以直面人生的无常。

梭罗总在瓦尔登湖畔,用黑夜迎接光明:“遮住我们眼睛的亮光,对我们无异于黑暗。唯有我们清醒的时候,天光才大亮。”何曦画夜色中的大海,或白浪滔天或潜流暗涌。再黑的海,也会有自己奔赴的方向或航标,载浮载沉。古人会在下游石崖“凿石作塔,以为舟标”,一块礁石、一个山头、一丛杂树,都可能成为航标。或者被一盏灯塔指引,忽暗忽明。在伍尔夫的《到灯塔去》中,当终于到达灯塔时,早已物是人非,而孤岛上灯塔的光亮,依旧穿透冰凉黑暗的海水,照向对岸。

大多数的时候,那束光只在自己的心里。何曦的夜海,深不见底。

何曦用画山的笔法来描绘海浪,流动为水,凝固成山,墨法与皴法俱全。他不写生,不打稿子,不在意写意与工笔之分,常常在两者之间自由切换。不描绘现实图像的他,更无意于技法的展示,只在自己的隐喻系统中“知法犯法”,一意孤行。

何曦心目中的“山水精神”,既不是美术史上文人山水的聊以写胸中逸气,更不是“江山”意识的帝国理想隐喻。他用自己的笔墨书写内心视像,重构旷野之上的“鹊华秋色”,下笔密之又密,却简之又简。苍茫夜色中,穿越美术史的鹊山与华不注山在鸿蒙天地之间两两对望,似乎亘古相随,又如久别重逢,这样的一瞬横贯百千年。它们如此熟悉,而又全然陌生,与之直面更像是一种自我追问。何曦试图用最传统的笔墨传达最当下的感受,直面内心真实的他不在乎是否有人喝彩。

知昼夜即知死生。何曦画夜山,也画苍茫山野中的遗迹,不知今夕何夕。“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浓”,他用画笔表达对生与死的凝视,也许,在枯朽中更能显现生命的倔强。在块状宇宙理论中,时间并非如同奔腾的河流一直前行,而是从宇宙的奇点开始呈放射式扩散,过去、现在和未来都是并存的。木心曾慨叹为何废墟总是这样的使人目不暇给,何曦的画面,也让我们凝神贯注,像是在时间长河中打捞起真实的断片,连接目之所及的过去与当下的未来。

遗迹,既是曾经的历史的缺席,也是历史回归的召唤,无问西东。早在文艺复兴之前,建筑遗迹已经出现在西方绘画之中,并在16世纪成为园林设计的组成部分。但直到18世纪,对遗迹与废墟的缅怀才渗透到各个文化领域。在何曦的笔下,既有大漠之上的中国的远古石窟,也有荒草漫天中的半截西方罗马柱,仿佛若有光。他的东方石窟印记犹如时空中千疮百孔的青山遗迹,似乎每一天都在持续流逝,直到归于风沙与虚无。消散的那一刻,它才得到真正的永生。而荒草中的半截西方罗马柱,像是掉落在时间的褶皱与罅隙里,远离声色犬马的都市人群,兀自在没有阳光和烟火的隐秘角落中,与大地一同荣枯。它似乎恒在永在,颠扑不破。

万古长空,一朝风月。比遗迹更虚无、更易逝的还有半空的烟火。“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京都山野的花火大会,在何曦的心中,就像一场欣欣向荣又淅淅沥沥的梦,隔山又隔海。他用刹那的烟火作为万顷山海的收梢。

何曦以白墨中锋用笔,在一笔一画间缓慢绘出飞扬的线条,烟火很轻,而心念很重。花火之间,更有一种永恒而隐秘的情感联结。在岩井俊二的电影《烟花》中,几个男孩争论着“升空的烟花从侧面看,是圆的,还是平的?”我们总会坚持那些无意义的念想与执着,以此装点人生。

在万籁俱寂的山与海的尽头,在无尽的黑夜中,何曦用山水的笔触,奉上寂寞而荣耀的一道烟火,这是对于暗的礼赞,又是对于光的向往。烟火在漆黑的夜空中璀璨绽放,留下如烟往事般的绵长余烬。这样的画面,让人想到日本摄影师川内伦子的绽放在空旷街道上方的烟花,绽开的烟火与画面下方由长曝光生成的快速光线形成对比,成为一道被凝固的浪漫与永恒,像暗黑中镶嵌的一线希望。

何曦将内心深处“像烟花一样爆炸式的生命力”升腾上了天空,有人看见灿烂,有人忘记忧伤,有人直面虚无。漫天夜色之中,曾有那一道温暖明亮的闪耀,是对人间所有生命的普照和垂怜。

我们都是地球上的朝拜者和陌生人,从四面八方而来,在山海与烟火之间重逢,重逢在这无边的夜色与寂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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