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坡
2024年10月28日,是叶圣陶先生诞辰130周年,有关方面举行各种纪念活动,来提醒人们不要忘了这位在中国现代文化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大家。
叶老之所以至今仍在文坛上克享盛誉、影响甚巨,固然因为他的《倪焕之》是“五四”以来最优秀的小说之一,不过,有一点常常被读书界忽视或低估——叶老还是“五四”以来最好的散文家之一,完全能够跻身散文名家第一矩阵而无愧色。
藉此机缘,我检出收藏了四十多年的叶老名著《未厌居习作》(开明书店,1947年第6版。以下简称“习作”),重新读了一遍。
何谓“未厌”?叶老曾有说明,“自家一篇一篇地作,作罢重复看过,往往不像个样儿。因此未能厌足。愿意以后多多修炼,万一有使自家尝味到厌足的喜悦的时候吧。”真是谦虚极了。
“习作”初版于1935年,1947年又重印,为第6版。我很惊讶,叶老还是采用初版上的“自序”,也没见什么增删、挖改、修订之类声明,一仍其旧,可见他对此书收入的作品及编校质量,相当满意。
“习作”经受住了12年不太平的岁月考验而“纹丝不动”,非常了不起。
我把“习作”的篇目,与1985年某著名出版社出版、比较权威的《中国现代作家选集·叶圣陶》(以下简称“选集”)中散文部分篇目做了对比,发现后者大多采自前者,比如《没有秋虫的地方》《藕与莼菜》《两法师》《说书》《昆曲》《几种赠品》等。稍嫌不足的是,“选集”在有限的篇幅中过多地选入《江绍原君的工作》《略谈雁冰兄的文字工作》《夏丏尊先生逝世》《谈弘一法师临终偈语》《佩弦的死讯》等与文化名人相关的文字,从而旁落了“习作”中诸如《牵牛花》《客语》《回过头来》《过节》《做了父亲》《中年人》《儿子的订婚》等展示他洞察生活琐事中寓意深刻的作品;更感遗憾的是,像《薪工》《养蜂》《文明利器》《战时琐记》等仿佛“匕首”和“投枪”的时评,干脆缺席,客观上令读者产生作者观察社会视野有限、参与鼎革热情不高的虚幻印象。结论是:读“习作”,有必要。
张中行先生早先对叶老文章有个评价:“平实,用力写,求好,规矩多于自然。”后来反悔,认为纯属年轻无知(《负暄续话》)。我推想,那恐怕是张中老精研“习作”后做出的改变吧。
大体而言,我倒认为张中老说得并无大错。作为资深编辑,叶老对文章遣词造句,要求十分严格,作者碰上这样的编辑,实乃幸事,故而巴金由衷服帖:“他是我的一生的责任编辑。”
事实上,作为老牌作者,叶老文字平实规矩,已成风格标志,而灵动自然的另一面,同样不容飘过。其“另一面”,则比较集中地体现在“习作”那些接地气的篇什当中,举例说,《看月》:“住在上海‘弄堂房子’里的人对于月亮的圆缺隐现是不甚关心的。所谓‘天井’,不到一丈见方的面积。至少十六支光的电灯每间里总得挂一盏。环境限定,不容你有关心到月亮的便利。走到路上,还没‘断黑’已经一连串地亮着街灯。有月亮吧,就像多了一盏街灯。没有月亮吧,犹如一盏街灯损坏了,不曾亮起来。谁留意这些呢?”便有无限的趣味;再举一例,《天井里的种植》:“我们乐于亲近植物,趣味并不完全在看花。一条枝条伸出来,一张叶子展开来,你如果耐着性儿看,随时有新的色泽跟姿态勾引你的欢喜。到了秋天冬天,吹来几阵西风北风,树叶毫不留恋地掉将下来;这似乎最乏味了。然而你留心看时,就会发见枝条上旧时生着叶柄的处所,有很细小的一粒透露出来,那就是来春新枝条的萌芽。春天的到来是可以预计的,所以你对着没有叶子的枝条也不至于感到寂寞,你有来春看新绿的希望。”这样漂亮的文字,于今读来犹感渊雅。
尤其是,他的时评十分犀利,简直就是“鲁迅风”的传神写照,如《“苏州光复”》(约写于1933年)最末一节:“革命什么,不去管它。蒙了‘官办革命’的福,‘草木不伤,鸡犬不惊’,什么都得以保全,这是感激涕零,‘永世’不能‘忘记’的。于是借了学童的口吻,表达衷心的爱戴。此情此景。令人想起《豳风·七月》的末了几句: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这是小学阶段学过课文《记金华的双龙洞》的读者很难想象的吧。
虽然“习作”予人“别有洞天”的直觉,但是叶老主张“写成文章,在这间房里念,要让那间房里的人听着,是说话,不是念稿,才算及了格”的写作理念,在这部书里一以贯之。因此,它是热爱写作的人永远读不厌的“宝典”,尽管叶老把它叫作习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