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玉明
《游金梦》是读《西游记》《金瓶梅》《红楼梦》三部小说的随札的汇编,它形成的缘由,在原序里有说明,不必再费笔墨。这书问世以来,得到不少朋友的喜欢,这次人民文学出版社重加印行,于我而言当然是开心的事情。
重版的书,常规是应该有个新序,但好像又没有必须要说的话。那便闲聊罢,譬如中国古小说里描述最多的人生境况:轮回与无常。
《西游记》故事的结束,是取经小分队完成佛祖委派的任务,各自的人生也大获成功。八戒、沙僧大概还要努力求进步,孙悟空那是成了佛的,那就是从此摆脱生死轮回,获得“圆满”。
但是新近火爆的电子游戏《黑神话:悟空》,却又把猴子从天庭里拉出来,重回花果山,与神佛作对,与妖魔恶斗。这就是让孙悟空由“圆满”再度进入轮回。这当然是编造游戏的需要,而无意之间,却触及了《西游记》一个内在的矛盾。在《西游记》故事里,“天庭”代表着一种权力秩序,它可能不公正,荒诞可笑,而且因为没有生气而不好玩,却是必不可少的。孙悟空以一个反抗和破坏者的形象出现,那确实是痛快淋漓,可是那没有出路。“敢问路在何方”?改邪归正,顺服于权力秩序,完成佛祖所安排的伟大事业,那就是路。
如果你定要做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假设,就是孙悟空造反成功——“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则又如何?无非是再建一个权力秩序,它照样会不公正,荒诞可笑,因为没有生气而不好玩。那不过是另一种轮回。
所以《黑神话:悟空》也可以引申出深意来:且不要“圆满”,有得玩就玩一会儿。
轮回表明一个故事的结束,也表明另一个故事的开始。在轮回的过程中,前一个故事中的人物到下一个故事里需要变换角色和关系。中国的旧小说大多有一种习惯:用“轮回”来体现“报应”。前世作恶的人在来世会受到相应的惩罚,前世的亏欠到来世也必定要作出赔偿。所以,现实世界中的一切不公,如果以数世相加减来计算,会得到一个数字的平衡。王国维称这种平衡为“诗的正义”,它确实给挣扎在不幸中的人们以一种安慰。
《金瓶梅》的故事到了结束,请出一位普静禅师做收场,“荐拔幽魂,解释宿冤,绝去挂碍,各去超生”。就是把旧账都放去,各人重新演一段人生戏文。这一段写得很马虎,但全书固有的冷峻无情一直贯穿下来,到这里仍然让人震惊。西门庆欺男霸女,生前尽情享受,死后托生,是去东京富户沈通家做二儿子。他的商业规模,有可能比前世做得更宏大?孙雪娥是一个因愚蠢而活得极为凄惨的女人,她项上挂着自缢用的索子,得到的安排,是“往东京城外贫民姚家为女”。那就是说,她下辈子还得倒霉甚至更加倒霉。作者以这种胡乱编排陈述一个残酷的事实:这个世界的荒诞、不公与苦难,是永远也没有尽头的。当然,从积极的意义上,你也可以认为,这是对人类追求正义的意志的挑战。
近来关于欧美顶级上流社会的下流传闻很多,“萝莉岛”还没有说明白,又来了“吹牛老爹”,感觉西门庆他们是不是几番轮回,风流快活到大洋之西了?
《红楼梦》说人世无常,到了七十五、七十六回格外淋漓尽致。这是在抄检大观园之后,贾府的财力难以支撑,内斗却格外激烈,又传来作为贾府镜像的江南甄府被抄家的信息,这时迎来前八十回最后一场大聚会:中秋家宴。
家宴的核心人物是贾母。她自述从重孙媳妇做起,如今自己也有了重孙媳妇,前后累计是七代人。也就是说,老太太经历了贾府从兴起到繁盛再到衰退的全部历史。她见多识广,深知“繁华有憔悴”,一切都无可奈何。
那个晚上的家宴不再有往时的热闹。老太太不禁感慨道:“可见天下事总难十全。”说毕,不觉长叹一声,于是命人拿大杯来斟热酒喝。宋代文豪苏东坡的中秋词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老太太的伤感跟东坡是同一个调子。她这时要拿大杯喝酒,也是文人士大夫的做派。
中秋赏月时听笛的文字非常优美,我们直接来读一段原文吧:“只听桂花阴里,呜呜咽咽,袅袅悠悠,又发出一缕笛音来,果真比先越发凄凉。大家都寂然而坐。夜静月明,且笛声悲怨,贾母年老带酒之人,听此声音,不免有触于心,禁不住堕下泪来。众人彼此都不禁有凄凉寂寞之意。”
中秋赏月,是写诗的好题目。但大观园的诗社却已经零落,只剩林黛玉和史湘云两人联句斗诗,她们写下了《红楼梦》里最美的一个对句:“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史湘云的上联,写夜深时分,月光之下,一只鹤的影子孤零零飘过寒凉的水面;林黛玉的下联,说花已成泥,它曾经有过的美丽都已消失无踪,而它那纯洁的灵魂,融合在冷冷的月光中。
中国文学受佛教影响,多有人生无常的感伤。但其中却有一种特别的生机,就是表达无常之美;人在不可把握的命运中,把握生命中可能的美感。从王维的诗,到《红楼梦》,都因此而格外感人。
读书有各种乐趣,我这里就此说一点闲话,聊为新版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