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春梅
脂砚斋对《红楼梦》有一段批注,其中引述了一个“庄农进京”的故事,大意如下: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的农人去了趟京城,回家后大家问他见了些什么,他吹牛说连皇帝都见了。大家又羡慕又好奇,问是什么情形。他回答说:“皇帝左手拿一金元宝,右手拿一银元宝,骑着马,马上放着一口袋人参,时不时咬一口人参。一时要屙屎了,连擦屁股都用的是鹅黄缎子,所以京中掏茅厕的人都富贵无比。”
脂砚斋以此批评乡下人不知道上流阶层的生活,妄自以自己的状况忖度,类似很多穷酸书生写贵族生活一样,比如《西厢记》之类,而《红楼梦》中所写的富贵繁华,才是真正的贵族生活。其用意主要在于批评才子佳人故事,虽尖酸刻薄,却不无道理。但其中不自觉地流露出的,仍是阶层的傲慢与偏见。
乡下人也可以嘲笑城里人乃至贵族。比如费孝通的《乡土中国》中有这么一段:“我曾带了学生下乡,田里长着苞谷。有一位小姐冒充着内行说,‘今年麦子长得这么高’,旁边的乡下朋友虽则没有啐她一口,但是微微地一笑,也不妨译作‘笨蛋’。”《红楼梦》第十五回中,宝玉偶然间到了一处农庄,各种农具,他都不知何名何用。见到一个纺车,越发以为稀奇,小厮们告诉他是纺线织布的,他便上前摇转玩耍,却有一个乡下丫头跑上来呵斥:“别动坏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同样是一种局限与无知,以此角度,也可以写一则“皇帝下乡”的荒诞趣事。
我想起几年前曾跟一位年轻朋友说起,我理想的人生是“高贵的精神,朴素的生活”。他直言不讳地说那是因为我没有过过好日子,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力,所以才能安贫乐道——我是因为自己见识有限,没有体验过奢华,所以才安于清贫。
我并不想为自己辩解,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通得过富贵的考验,重回物质欲望很低的生活。据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大概我这一辈子,也很难有机会“由俭入奢”了,不知道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但人各有志,契诃夫的小说《醋栗》里有这么一段话:“你们知道,只要人一辈子钓过一次鲈鱼,或者在秋天见过一次鸫鸟南飞,瞧着它们在晴朗而凉快的日子里怎样成群飞过村庄,那他就再也不能做一个城里人,他会一直到死都苦苦地盼望自由的生活。”苏辙的《孟德传》中,也记述了一位“少而好山林”的奇人,为了实现自己的山林之志,历尽苦难却无怨无悔。不是所有的人都向往富贵,无论那富贵是暴发户豪车名表、华宅游艇式的高调炫耀,还是《红楼梦》中的“茄鲞”式的繁复精致,或者“半旧”而又极为讲究的家居摆设的低调奢华,还是元妃省亲式的热闹铺张。
《红楼梦》中,宝玉对可以随时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的柳湘莲说:“我只恨我天天圈在家里,一点儿做不得主。”天上没有掉下来的馅饼,富贵也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即使贵为皇帝,要保住权力系统里的那个最高位置,何等不易。看似稳固的富贵、至高无上的权势,实则危如累卵,朝不保夕,只要稍微有点历史常识,就能看得非常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