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前的一次旅行

路明

1934年10月的一个早晨，七位上海青年来了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起初有人提议，去看电影吧。可老看电影有什么意思，城市的煤烟味已令人生厌。他们商量了一下，决定去宝山县城游玩。

青年在静安寺坐上电车，到虹口公园，再步行来到淞沪铁路天通庵站。当年的火车只有两节车厢，可以坐一百多人。经江湾、吴淞，穿过一片茂密的树林，火车抵达终点站炮台湾。他们在车站附近的饭店吃过早餐，各自租一辆自行车，开始了宝山之旅。

我细看这些老照片：青年身穿休闲西装，头势清爽，或站立、或骑跨租来的自行车。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但能感觉到那份神采——huiyu自信洒脱，英气逼人。在他们身后，是炮台湾车站，是吴淞水产学校，是气派的中国公学，以及近百年前的宝山旧县城。隔着漫长的岁月，照片有些漫漶不清，像无声的霜雪。

这是吉慧兄《江畔弦歌——宝山往事集》中的一章。吉慧兄便是宝山子弟。数年前，我们几个朋友，应吉慧兄邀请，也如那七个青年一般，相约去了趟宝山。我们逛临江公园，瞻仰淞沪抗战纪念馆，顶着寒风远眺长江。当晚，吉慧兄寻了家老饭店，安排大家品尝地道的红烧鮰鱼。老板一口宝山方言，说是第几代传人。酒酣耳热，窗外夜色沉沉，隐隐波涛声，不知沧桑几度。

这本书里，有许多宝山往事钩沉：胡适求学中国公学，多年后归国，回母校开讲“中国文化史”；马相伯在吴淞要塞旁觅得一处行辕旧址，创办复旦公学；沈从文与九妹沈岳萌挽手漫步校园，被误认为情侣……更多的，是普通人的剪影：吴淞镇上的馄饨西施与汤圆西施；认识每一位同学的门卫老蔡；养蟋蟀的“毛毛头”叔叔；定期去“海燕照相馆”拍合影的兄妹四人……同济大学（宝山旧校址）门口有两家小饭馆，供应学生爱吃的榨菜肉丝面，冬天则有烧青鱼段。校内另有一家广东饭店，出名的是两角钱的炸猪排。学生在饭馆包饭，每月花费五到八元大洋，丰俭由人。若亲眷来探望，加一只蹄髈或大黄鱼，只需五毛钱。炉火熊熊，蒸汽腾腾，厨师用铁铲敲着锅子，伙计大声招呼。种种细微之处，在吉慧兄笔下，如此鲜活动人。

书中收录许多老照片、旧刊物、明信片、手稿、书画、题词、发票、毕业证书……大多来自吉慧兄个人收藏，包括此前七位青年的相片。这个宝山长大的男孩，对故人故土怀着深切的眷念。时常从积蓄中挤出预算，换来钟爱的老物件，欢天喜地捧回家。于是这本书，有了重量和温度，成为一道回望的目光。所及之处，时间逆行，轻抚旧日街巷、城门、校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