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静
百尺朱楼临大道。楼外轻雷,不间昏和晓。独倚阑干人窈窕,闲中数尽行人小。
一霎车尘生树杪。陌上楼头,都向尘中老。薄晚西风吹雨到,明朝又是伤流潦。
——王国维《蝶恋花》
这首词不仅仅是传统的思妇怀远的主题,它里面有着一种对人性的反省,对终极价值的思考。“百尺”是形容楼势之高绝,“朱楼”是形容楼状之华美。“百尺朱楼”如果可以看作我们的理想的话,那“大道”就是现实生活,而理想与现实之间王国维用了一个“临”字,写得很妙。
“百尺朱楼临大道”,理想与现实之间是接近的,是靠近的,但理想又是高于现实的。现实是什么呢?在大道之上,“楼外轻雷,不间昏和晓”。“楼外轻雷”,因为临着通衢大道,所以楼外自然是人来人往,车马喧嚣,而且这种喧嚣“不间昏和晓”,是一直持续的,没有停止的。大家都很奔波,都很劳苦,永远没有停住脚步的理由和时间,这就是理想的美好与现实的无奈。
但是,有这样一个女子,她“独倚阑干人窈窕”,首先我们要注意这个“独”字,人们常常说,耐得住大孤独、大寂寞者成大事业、大学问。一个人只有在孤独的时候,才能够完全地成为你自己,这个“独”是非常重要的。这位高楼之上的女子因为有思考,因为有反省,所以她“独倚阑干人窈窕”,她是孤独的。“窈窕”我们要注意,它不是指一个女子美好的外形、苗条的身材,《诗经》开篇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个“窈窕”是什么?窈窕是说一个人有着深邃的思想、丰富的情感。“窈窕”是穴字头,“穴”是山洞,是深邃,跟苗条没有关系。所以“独倚阑干人窈窕”是说有一位智慧的女子孤独地倚靠在高楼之上的栏杆边,她在做什么呢?
“闲中数尽行人小”,居高临下而有一种跳脱尘网的智慧,是古今中外反复书写的主题。这其实也是作者王国维本人的一种象征。王国维有着一种智者的思考,对人生对生命都有着自己独特的感悟。但是,他始终关注着人间,王国维的词集叫《人间词》,他的词话叫《人间词话》,尽管他有着智者脱俗出尘的一面,但他始终无法忘却放下的恰恰是人间。这个“闲”字也值得细细品味,为什么?这个“闲”跟“不间昏和晓”的“轻雷”恰恰形成了一种对举的张力。在现实生活中,往往有人忙忙碌碌、奔波劳苦,但也有一些人好像非常的飘逸,非常的出尘,他们好像非常悠闲,这是两种人生态度。第二种人生态度是在一个比较高的层次上,对于人生、对于生命有着一种体认,有着一种智慧的高度。“闲”是对超出局外的这样一种身份的观照。这是开篇的视角,就是聚焦在高楼之上的一个独倚栏杆的女子。
但是下阕视角突然间转变了,“一霎车尘生树杪”。“一霎”是一刹那,非常的短暂。“车尘”,是说车辆行驶过去,土地上会扬起风尘。“生树杪”,突然之间来了一阵车队,扬起的这种风尘就到了树梢之上。“陌上楼头,都向尘中老。”我们看这个时候,视角已从站在高楼上俯视路上众人的女子,切换成了另外一个更加高高在上的视角,他不仅俯瞰着道上的行人,甚至连高楼之上的女子也都在他的视线之内,所以是“陌上楼头,都向尘中老”。“陌上楼头”,一边是道上的行人,一边是高楼之上的有理想、有智慧的人,但是无论世俗中所谓的智、贤、愚、拙,又有什么分别?他们在“车尘生树杪”的转瞬之间,“都向尘中老”。“陌上楼头,都向尘中老”是整首词最悲哀的两句。“陌上楼头”之辽阔广泛,“尘中”之痛苦与“老”之悲哀!智者也好,凡人也罢,最后的结局都是相同的,都跳脱不了“尘中老”的结局。正如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所言“一切少男少女皆将如扫烟囱者同归于灰烬”。红尘琐事的无奈,日渐衰老的悲哀,都是我们无法抗拒和无法改变的。这两句是王国维敏锐地自我反省,更是自古至今所有那些善于观察人生却无力把握命运的智者的悲哀。
“薄晚西风吹雨到,明朝又是伤流潦。”清晨到黄昏,“轻雷”终于带来了风雨。如同雨到尘消,朱颜亦随岁月消退。末句的“伤”字意有何指呢?……陌上楼头,富贵贫贱,都不过是雨后“流潦”。这依然是一个高高在上的超越于高楼之上的视角。“薄晚”就是慢慢地天黑了,“西风吹雨到”又把我们拉进了现实之中,因为这样突如其来的一阵风雨,寓示着变化无常而又难以预测的命运,“明朝又是伤流潦”,“又”意谓循环往复,前辙无不重蹈;“流潦”就是雨过之后地上的水,它们非常污浊,路也会变得不好走,这一双声词的结束,也给人一种仓皇促节之感。这其实是一种生活常态,是人们时时都要面对的问题。以景语作结,用明天天气会比今天更坏,来烘托离人愁上加愁的愁情。
王国维词数量虽不过百余阕,然旧瓶装新酒,用旧体诗词的体制、旧的意象,表达得出新情绪、新哲思:人世扰攘,尘寰乐土难寻;众生芸芸,终伴劳苦忧患。这里面有时间之无情、运命之无定,更体现了社会转轨之际知识分子之落寞与悲哀、苦闷与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