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2月12日 星期三
蛇肖形印 西湖美食忆 寻踪毛竹山 半碗叠 沉浸在春的光华中 想起红木家具 上海裁缝师傅
第14版:夜光杯 2025-02-11

上海裁缝师傅

程小莹

路口,老弄堂过街楼,裁缝铺。店主是上海老爷叔。老裁缝三十几年守铺子。老底子,过年过节,扯一段布头料作,做一身新衣裳。现在,寻上门的,是女人缝缝补补的生计。就此意义,老爷叔一辈子还真不缺女人。

老爷叔,姓杨,人称“杨格里”——“格里”在沪语,疑似“那家伙”之解;“杨格里”便有“姓杨的那家伙”之意。几十年前,这条马路还是马路菜场。杨格里就在过街楼下面摆摊。先摆台蝴蝶牌缝纫机,后来搭个棚,摆只煤饼炉子,搁只熨斗;台子就好摊开来,上面烫衣裤。又加一把铜吊,隔壁三号里天井有自来水龙头,接一吊水,滚水开着,泡茶。小铺子就有了人气。

“这是啥辰光的事体了。”杨格里忆往昔,“叫我烫衬衫的人,都是穿府绸衬衫的,后来有树脂领,再后来,就是的确良。当然也有假领头。那都是老客人,一个个老克勒。现在有人搬到老远,浦东、松江、闵行,照样跑过来看我。”

杨格里埋头踏缝纫机,就在这个弄堂口过街楼下。一脚踏下去,轻快的哒哒哒,几十年下来。一边踏,一边讲闲话。

杨格里噜苏,讲闲话头不抬,跟着缝纫机声音的节奏,眼镜滑落下来,架于鼻尖,眼睛翻起来,从眼镜架上头,露出目光炯炯朝人看。

他讲,他看人老准的。还看世界。

杨格里的客户,现在还有很多外国人。对过高档住宅小区里,杨格里晓得,外国人住得多。“我这里外国人生意大概要占百分之二十。”杨格里讲,“现在交流老便当的。伊要跟我讲啥,先打外国字在手机上,然后,用翻译软件翻成中文,递给我看。当然,这样翻译过来的文字,你要稍许花点精力去猜,明白大概是啥意思。”

那天,杨格里手头正在干活——给一只旧背包的背带拷边。就说这只背包,一个外国女人的,修背带,寻得来两趟。不好意思了。本来不想帮伊弄的。老烦的。昨天夜里已经弄了一个半钟头。背带磨损了,毛拉拉的,露出里面的白色衬里。要重新做衬里,再原封拷边,针脚还要老样子的细密。

看这只包,是名牌。晓得。外国女人给他看手机,上面的中文翻得怪里怪气——大有名的品牌,德国国防军战时军需品,背带修补,建议送德累斯顿军工厂。杨格里言毕,周边人几只头一道凑上来,看那只包。

先前,杨格里还帮人做衣裳,西装旗袍也做。近十年不做了。专门缝补修改,生意还是好。杨格里讲:“现在做一条裤子一百多块,人家买一条裤子也就是一两百块。你说是吧。”

有些人,来时为改衣服,一去不复返。有只女人,一本正经请他改裙子,尺寸横量竖量,腰围臀围,下摆到膝盖上面多少,裙边翻翘;忙得要死,生活做好,人不见了。足足过去三年,来了,说是之前出国了,改裙子本来就是想带出去穿的,但那时候,事体多,忘记了。问题是,三年后,伊来拿,再穿裙子,横竖套不进去。女人讲我改小了,尺寸弄错。我讲——你这只女人,三年里,吃奶油牛肉,胖得结棍了。讲不清爽。只好再按女人的尺寸重新改。烦吧。前后总共改两次,只好收一趟钞票。

现在忘记性大的人太多。杨格里指着墙根一只筐,说,“里厢全是改好后没有人来取的衣物。喏,这条裙子还是新的,样子老好,放在这里已经三四年了。这只女人漂亮,但面孔我已经忘了。只记得漂亮。”

没有人来取的衣物,上面都用大头针别着一张字条,隐约可见是老底子的蓝色复写纸写的,一式二份。

那件改过的老式派克大衣,钞票倒是先付了,一直没来拿。一般钞票先付的少,所以记得住。

大多数都是先做生活,后付钞票。结果就是不来。生活白做。家里还有几箩筐这样的衣物,加起来,上百件都有。辰光最长的,大概有十年。“老讨厌的哦。放着占地方。掼又不好掼。万一哪一天,人家来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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