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一轩
谢稚柳先生去世至今有28年了(1997年逝世)。其间一直想写点文字来纪念我们的往事,他的音容笑貌一直留在我的心里不能忘怀。
我拜师陆俨少先生不久,经任书博老师引荐,来到位于乌鲁木齐路近肇嘉浜路的一栋大楼去拜访谢稚柳先生,老先生很热情地把我们请进房间,聊天中得知我是陆俨少先生的学生,距离一下拉近了。后又得知我住在襄阳路,与他住所仅一条马路之隔时,再三叮嘱有空可到他这里坐坐。从此我有事没事就往谢先生家中跑。谢先生是一位和蔼可亲,没有一点架子的大画家、大鉴定家,是一位文质彬彬、常年戴着一副墨镜、笑容可掬的长辈。他见我去总是很热情地与我聊天,聊往事,聊他与张大千、徐悲鸿等画家的交往。陈佩秋老师对他的评价:“他是老好人!”他的画室一年四季人流不断,他不会把来访者拒之门外,他对朋友求字画,一般都是来者不拒的,所以我们在他晚年常常戏称他是“白弄山人”。
上世纪80年代,我与书画出版社孙杨兄一起去长江三峡写生,回来画了不下三四只手卷,每画好一件都请谢先生题引首,题跋。有次,谢老突然对我说:“你几时搞画展,我来给你写招牌。”后来把“徐一轩画展”直幅写好送我。陆俨少老师给我写了一本《古诗杂书》的册页,我装裱好后请谢老题签条,谢老看了以后说我也给你写一本,后来写了他《自作诗绘事十首》加跋共12开册页送我,我裱成了一个手卷收藏着。谢老对陆老师的艺术非常欣赏,评价极高,一点都没有文人相轻的架子,多次对我说:“你老师天分高啊!天分高!文章诗词也好!”
谢先生说,搞书画创作跟搞文学一样,也要重视收集素材,这大概也是石涛所谓的“搜尽奇峰打草稿”的意思吧!我有段时间喜爱山水写生,从无锡惠山回来,我把写生的画请他看,他看了说:“你这都是照相机镜头。”我问他中国画构图有什么规律?他说:“四条边一个中心,语简但意思你自己去体会。”他曾对我说:“中国画色彩这一方面还可以探索一下,不一定要纯水墨的。”有次到他家,他问我:“最近博物馆去过吧,你喜欢哪些画家?”我说:“我喜欢石涛、八大,很多人都说董其昌好,不知好在哪里?”他对我说:“你是用西洋画的眼光在看中国画。”总之,这样的谈话是经常性的,谆谆教诲,初不甚解,言简意深要你慢慢体会。名义上他谦虚地称我为“友人”,实际上也是一种师生关系无异。
谢稚柳先生鉴定眼光世所共识,有一夜我正在他画室,见有人送来一幅朱耷的立轴请他鉴定,他展开只看了一眼便道:“假的!”那人走后我便问他,你鉴定得这样快,有何窍门?他说:“鉴定主要看作品本身,要对作者的笔性、时代气息,各时期的风格演变非常熟悉,至于纸、章、印泥等只能作为旁证,要看得多。”上世纪80年代,是书画家最为忙碌的年代,谢先生应召参加国务院倡办的“书画鉴定小组”并任组长,整年游走在全国各地进行书画藏品的鉴定工作。谢老八十多岁时,上博组织一批专家去新疆考察石窟绘画,风尘仆仆跋涉数千里。回来后我去看他,谢老很得意地和我说:“你看,我的身体还不错吧。”不过后来有一次遇见徐建融兄,他突然告诉我,谢稚柳在美国有次吃饭胃痛发作,去医院检查出来患了胃癌,目前在美国治疗,并开了刀切除,年底回国。我见到他时,人已疲弱不堪了。他见到我,显得很高兴,并请人取来一本上海人美再版的《鉴余杂稿》送我。我和谢老最后一次见面,我记得是下午到瑞金医院病房探望他,陈佩秋老师陪伴着他,手里拿着一杯刚榨好的西瓜汁,喂他。其实他已经很难下咽了!见我来很高兴,我谈了一些外面的见闻。3点左右,护士进来对他说:“谢先生,我要给你打针了。”我忙作告别,他待我走到门旁的时候,突然向我挥一下手道:“不送了。”回去以后过了两天,我突然收到他儿子谢定玮的电话,告知我谢老已于昨天逝世。这便是我见到他最后一面的情景。
谢先生逝世后有一天我去看陈佩秋老师,陈老师从楼上下来,手里拿着两张书画送我,我展开一看,一幅兰花,另一幅书法,上书“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还是刚从她画册中出版过的,读了这两句诗,个中含义不言自明,老先生重感情,令我们做小辈的感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