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萌萌
过了乍暖还寒的清明,梨花凋尽、牡丹盛绽、蔷薇蔓生。至谷雨时,春深已暮。在江南,古人将花开时吹过的风称作“花信风”。根据农历节气,从小寒到谷雨,有八气二十四候,每候应一种花开,故曰“风有信,花不误”。南朝宗懔《荆楚岁时说》云:“始梅花,终楝花,凡二十四番花信风。”
谷雨为花信风之终,一候牡丹、二候荼蘼、三候楝花。关于楝花,我早先没印象,但有一年春末,独游古猗园赏牡丹。温风拂过,闻见馥郁幽香时有时无,循气息而望,见水榭旁、浮桥边,大片雪青月白相间的小碎花在葱茏绿叶中弥散,密密匝匝、蔚为可观。凑近以“形色”识花App辨识,是一棵苦楝。其时最后一季牡丹行将凋萎,当真是“客里不知春事晚,举头惊见楝花香”。
细嗅下楝花香中夹杂着苦涩,而它一簇簇、一串串的花形,使我想起家乡的槐花。童年记忆中,那是一种气味浸透了甜与暖的花。每年农历三四月间,青岛的槐花吐蕊,莹白中微透些许黄绿的花串缀满高高枝头,如云似雪、芬芳四溢。蜂蝶闻香蹁跹而至,老人孩子们也络绎而来。槐花不仅好看好闻,更是春夏之交的时令美味。
在吃到槐花做的餐点前,我先学会了吃生槐花。踩着墙头爬上树,找最丰腴的花串,大把大把捋下来送进嘴咀嚼,脆嫩鲜甜接连在舌尖迸裂,有一种比吃任何蔬菜水果都美妙的快感。奶奶曾将晾衣杆末端绑上铁钩,带我上山“打槐花”。她每“打”几下,便有不少花串纷然落地,我忙不迭地捡进竹篮和布口袋。奶奶从不多“打”,说槐花不好保鲜,也给别人留一些,够咱们全家吃一顿就行。
蒸槐花最见功夫。奶奶把槐花以流水冲洗去掉浮尘,再用力挤干水分,拌一勺蛋清增加黏度。头箩细面分次加入、搅拌,确保每粒槐花都裹上一层薄面粉,铺在竹篦子上也要厚薄均匀不能压实。灶膛里烧的是松果柏枝,奶奶说这样火气不燥香味更纯。待锅盖缝里钻出第一缕白气,厨房满溢清甜的暖意,比唐诗中的江南春色还要温润三分。
长大后读古文,得知在西周时期,槐树就已经成为官职的象征。《周礼·秋官司寇》载:“面三槐,三公位焉。”自此“槐鼎之位”便喻指宰辅重臣。但我一度疑惑的是,为何古诗中槐树总是夏季开花。比如白居易曾在《答梦得闻蝉见寄》写道:“开缄思浩然,独咏晚风前。人貌非前日,蝉声似去年。槐花新雨后,柳影欲秋天。听罢无他计,相思又一篇。”此诗中,槐花与蝉相伴,还要开到夏去秋来时。后来又读苏轼的《和董传留别》曰:“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厌伴老儒烹瓠叶,强随举子踏槐花。”此诗注释说,自唐代开始,科举考试乡试一般八月举行,正逢槐花开放,故称举子赴考为“踏槐”。唐朝李淖所著《秦中岁时记》曰:“槐花黄,举子忙。”这花期、花色,都与我自幼熟悉的不同,难道此槐非彼槐?深究后,果然如此。
古籍、诗词中的槐树,特指我国本土的国槐,是豆科槐属,花期在夏末秋初,花色淡黄,花蕾被称为“槐米”,果实称作“槐实”或“槐角”,均可入药,味微苦,具有清热泻火的功效。而家乡的槐树是刺槐,属于豆科刺槐属,是海外引进树种,花期在春末夏初,色白味甜,能产花蜜。
胶东半岛地处北温带,纬度与欧美接近,因此在晚清开埠之后,西方人常将其国内树种引入岛上栽植。关于刺槐引入青岛的经过,《山东省志林业志》有载:“刺槐,又名洋槐。20世纪初,德国强占胶澳期间,曾作为用材种引入,为崂山低山、青岛市区和胶济路的主要造林绿化树种。由于刺槐适应性强,很快在崂山中下部和黑松相间并茂,整个青岛也掩映在刺槐绿树之中,故青岛有‘洋槐半岛’之称。”
由于刺槐在家乡随处可见,绽放如云又甜香如蜜,渐渐就被当成了本土化树种。有多少羁旅的青岛游子与我一样,每到此季就念想着家乡的“槐花饭”。槐花除了蒸着吃,还可炒蛋、煮汤、包包子。春末夏初,人体肝火旺,血压也极易随温度上升,槐花能疏肝明目、清热凉血,正宜此季保健食用。刚出笼的槐花包子,再配一碟应季的香椿拌豆腐,佐半盏雨前茶,便是给个神仙也不换。
为解“莼鲈之思”,我网购了自故乡来、冷链保鲜的刺槐花,按奶奶教的法子蒸了一屉。不加任何调味料吃了几口,让经水与火淬炼凝结的香甜花魂先沁入肺腑,再沉入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