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5月31日 星期六
晨课 刺桐花火耀空 红烧肉、一步裙及运动鞋 别草堂之味 过重的曝光 如何艺术地走街串巷
第14版:夜光杯 2025-05-29

过重的曝光

段谕

阿嫲总学不会拍照。

我明已找好了完美的角度,可在她手中诞生出的每张照片都不出意外地开了过重的曝光,由此看不清人的眉眼,亦看不清人的神情。

我不止一次地问她为何要调成这样,她总迈着蹒跚的步子过来解释,指着那亮成一片的人脸,讲起来头头是道:“你就看好不好看嘛,这样拍,我都白了不少!”

我无言,良久又驳回她:“难道是只有白才好看的,阿嫲?”

“你懂啥!你忘了,你阿公不就……”她理直气足地说到这儿,莫名想起了什么,便再没了声音。我只觉诧异,抬眼前去探究阿嫲的表情,却见她颤着嘴唇,后竟又认命似的朝我低了头,“也是,跟你这种娃说了有啥子用?”她转身出了院门,臃肿的身躯在风中显不出那般摇摇欲坠之感,却依稀让人觉得她快要挺不住。大抵是暮秋独有种薄命的假象和错觉,尤其因我爱幻想,我鬼使神差地想着:阿嫲要去见阿公了。

猛地甩头,心想怎么能咒自己的阿嫲呢!可当视线回到屏幕上的照片上时,还是会忍不住苦笑:这悚人无比的照片,真是我教阿嫲拍出来的?心中没什么可说的挫败感,毕竟要讲真的,这都和我无关。

初春,阿嫲硬带我去到了一座无名山。当时我属实是推辞不过,再加上听了阿嫲的描述,说那儿的山腰长有无主的白桃,说不准能摘两朵来观察,如此一来,我的游记作业便有着落了。和阿嫲并肩在弯弯绕绕的山路,那天她一反常态地披了件白袍,盯着地上黄土,不知疲地唠叨着。我不是极频繁地理着她,隔老远去寻那白花花的桃树林。至于她言语了些什么内容,我只能心虚地说不知。上山的路意外难走,可即便这样,我还是不忘举着相机拍照,不论是近处镀了光的云霭,抑或是远处化成雾的桃林,记录下来总归是美好的。

直到我们攀上那山顶,密匝匝的黄草要掩了低天,我竟生生认不出了方向。有了我的对比,一旁的阿嫲便显得尤为轻车熟路。她身形笨拙,跨过那半米高的芦苇时却轻快利索,我只能一味盲目地跟随着。蓦地,阿嫲停住脚步,毫无预兆地回过头来,紧皱的眉头中浸了几层无法直视的强光,这使得我不由得移开视线,却无意间看到阿嫲身后一块竖直的灰色石板。

请容我再一眯眼——是阿公的碑么。

现在也勉强能想起,沙子扬进眼中的痛楚。阿嫲一双龟裂的手颤抖着,在阿公的遗照上抚了又抚,指尖不间断地停留在阿公那张曝光严重的脸上,又马上像是被灼烧到一般猛地收回,目中憋出了浑浊的几滴热泪,渗进眼尾的无数道深纹中再也消失不见,唯有泛着光的眼球在无声诉说着悲伤。

那悲伤是银色的,有银河那般深远。

“你阿公这张照,拍得不好看嘛。”这是阿嫲脱口而出的陈述句,声音哑得像是混了沙。

“阿嫲觉得好就好。阿公他没几张笑着的照片,也就这张能看过眼去,可惜当时不知怎么拉了曝光,脸都模糊了。”

说到这儿,我顿时哑言。空寥的黄土高山上没了一丁点儿声音,我和阿嫲伫立在山头谁也不说话。良久。“你忘了,你阿公他就爱把自己拍成那样亮白的啊!不然的话……”阿嫲眼角蓄着的泪终归在这一刻淌了下来,“我也看不清他啊。”

山头的黄草摇晃得真是过了头,明明是阿公的忌日,却簇拥着阿公的墓碑,可劲儿地晃着,我和阿嫲割了半日才将它们割干净。也不知是风看透了人间的苦难,抑或是苦难被缝入了风间,我总觉得,那天的泪水干得太慢。

二〇二五年三月三日,阿嫲走了。

阿嫲的遗照是她自己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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