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岛主
2021年7月,位于中华路董家渡路口、名叫“草堂鸡”的菜馆尽管尚未结业,门头招牌却早已经悄然改成了“草堂鸡1997—2020”,在小南门四围一片清拆搬迁的喧嚷里,提前宣布了大结局的来临。
7月的那个夏夜是我最后一次进店用餐。回想起来,自己虽然是在小南门周边长大,但和这家开业于1997年、主打白斩鸡和本帮炒菜的小店并没有什么渊源。草堂鸡开业后不久,我们家就从小南门搬到了浦东,后来迭次路过,曾经兴起一饱口福的念头,但直到2010年代,才真正如愿。因此,这所谓“最后一趟”,不是事后诸葛亮那样充满仪式感,仅仅是晚间一顿便餐而已。
点了四分之一鸡,是草堂鸡招牌节目,再加一罐可乐,是私人标配,端盘子靠窗位坐下来,望望窗外,迎面是夜幕降临下空落封砖的老城厢建筑,载住我十几年青春记忆,另一厢是十多年来陆续落成的商品摩天小区,代表逐次更新的城市进展。新旧上海,交汇于晚晴微光下的一盘三黄鸡。
掺杂着缅怀和偷闲的心思,我落筷,夹鸡,蘸酱,送入口中咀嚼,思绪短暂中断,进入忘我模式。沉浸中突然感知到右首店面深处圆桌,有几位谈吐静定的客人,有男有女,连老带少。发型干爽少年,正在向一位中年长者频繁敬酒,对边亲切的爆炸头阿姨,全程轻声慢语,笑颜洒落,整桌人少一点老爷叔的烟火气,多了严谨肃穆,他们说话还算大声,覆膜着谨慎的进退。
注意力逐渐回到舌尖对鲜嫩肌肉的感知,是夏日里知会春风的境地,我再转目之时,那桌老少,打开了手机,开始放评弹配乐。非但放乐,年轻人的表情逐渐肃穆,进入沉浸状态,随着三弦响动,端然启动,是正经的专业表演模式。定睛望向这桌老少,穿着打扮,似乎是最普罗的周边居民,然而在此时平稳持正的张调声音里,印刻着他们凝眉注目的模样。
周边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居民了,年轻人唱完举杯,向长者执弟子礼,更不似隔壁糖坊弄走出来的率性小伙。追溯小南门的戏曲脉络,最直接的遗迹是距离草堂鸡两百米的董家渡路某家餐馆,这栋建筑曾经是这一区域演越、沪剧的戏院,名叫“国民大戏院”。不过这家戏院早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就已经结束,总而言之,评弹张调回响在四面楚歌中小南门的草堂鸡,总是很可能成为未来的“佳话”的场景。
在这烟火空间中伴随着曲调抑扬与推杯换盏的,还有“×××到账×××元”的电子声响,是这个时代中国人日常生活中最频繁的背景音,同样代言了历史的进程,提醒我们注意自己的在场与身不在场。我默默地吃完了一盘鸡,鲜嫩的味觉外,五官重新收放。身周零星的客人渐渐走散,那桌评弹师门,个个脸上冒出红光,开始大谈一些圈内往年交情。收银员(或是老板娘)在昏暗的吧台瞌睡,当我步出店门,这些兴味都在脑后,望一眼,正是“看前面,黑洞洞”的黄家路口,四周是沉默的历史,中华路、董家渡昔日的繁荣,在记忆里,锁闭。
草堂鸡的招牌灯灭,明天还会开门。那夜那刻,晚风因为夜凉般的感动,而不那么燥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