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尤今
伟泽事亲至孝,然而,谁也没有想到,他竟然做了一件忤逆之事;而且,他犯的错,是一生一世也弥补不了的。
母亲早年丧偶,含辛茹苦地将伟泽一寸一寸拉扯成人。父亲的早逝,成了伟泽心里“永远的井绳”。
七八岁时,看到母亲两鬓生霜,他便在练习大楷时用毛笔蘸了墨汁,帮母亲把黑发还原,母子俩笑成一团;但是,在伟泽心底,他并没把这当作游戏——他是真真切切不要看到母亲老去的。
有了赚钱的能力后,他让母亲住得舒适,吃得精致,睡得安稳;陪她逛街、带她旅行。母子无话不谈,唯独避谈的是死亡。伟泽认为谈这种黑色的话题是会触霉头的——他心里抗拒死亡,他不要母亲和“死亡”扯上半点关系。
日子平平顺顺地过着,然而,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母亲生病卧床,久而久之,身体好像被虫蛀空了,干瘪瘪的。凄凄惶惶的伟泽,遍寻西医与中医,屋里终日弥漫着药汤和补汤交缠的气味。
后来,母亲住进了医院;垂危之际,母亲虚弱地对守在跟前的伟泽断断续续地说道:“我……快不行了,有件……事,得交代……”
在这节骨眼上,伟泽固执地认定,交代后事是会引起死神觊觎的,而只要堵住母亲口中的话,一切都会雨过天晴的。于是,他急急忙忙岔开话题:“妈,您别说了!您会好起来的。等您痊愈了,我带您去逛公园,带您去吃小笼包!”
气若游丝的母亲双唇蠕动,伟泽快速地替母亲掖好被角,说:“您休息吧,我待会儿再来看您。”伟泽“逃”到家属休息室,小小地打了一个盹。一个小时后重回病房,母亲的脸已像一个坍塌的废墟,上面残留着一条憔悴的河;人,渐渐远去了。他为她揩泪,十指抖如筛糠。
母亲要交代的最后一件事,成了永远的秘密。伟泽悔得连肠子都青了。
那天,阳光很亮,海面很静。在船上,伟泽把母亲的骨灰撒入无垠的大海,转头对六岁的养子曲曲说道:“奶奶现在去大海里生活了,她会随着海水到处旅行……”
曲曲一听这话,突然扬起稚嫩的声音:“奶奶说,她死后不要去海龙王那里,她要和花仙住在一起。”
曲曲的话是一声惊雷,伟泽天灵盖好像猛然被砍了一刀,突袭的痛楚四处流窜。原来啊,母亲临终想要交代的是:她要花葬,她不要海葬。可母亲一直无法和执拗的他沟通,只好提前通过讲故事的方式,将心愿传递给孙子曲曲。然而,曲曲毕竟年龄太小,不知道事关重大,没有及时转达信息。
就在这一刻,伟泽突然想起一桩尘封的童年旧事。那一回,他不慎跌入河中,母亲不顾一切地跳下去救他,差点溺毙。被人救起来后,母亲便患上了“惧水症”。每回当他建议带母亲乘船出游时,母亲总是温婉推辞,他原以为她怕晕船,如今他才明白,她怕河,她更怕海。
海风轻拂,母亲的骨灰呈点点阴郁的银灰色,在水面散开,渐渐隐没在蔚蓝的海水里,伟泽看着、看着,忽然发出一声如狼般的长嚎,随即纵身入海;在这一刻,理智丧失的他,一心想要化身为章鱼,把母亲的骨灰卷回来,能卷多少是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