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7月22日 星期二
苏州裕新记面馆 云影(中国画) 搀一把 故事溢出夏天 被唤醒的感动 粪土香
第10版:星期天夜光杯/夜光杯 2025-07-20

被唤醒的感动

林少华

我在暨南大学任教期间教过的L君忽然和我联系,说他写了一本自传性质的书,希望我为之写个序“以壮行色”。

一般说来,我会较为轻易答应报刊等媒体的约稿,但不会轻易答应为人写序。因为不好意思。你想,人家起早贪黑辛辛苦苦写出一本二三十万字的书,而自己涂抹的一两千字大模大样率先显摆,多不好意思啊!此其一。其二,作者和出版社找我写序,目的之一,想必是指望书能多卖几本。而结果呢,少卖几本亦未可知——毕竟我不是大熊猫不是金元宝,不可能世间所有人看见我就眉开眼笑,没准哪位一瞥见“林少华”三个字就哀声叹气。此外还有一个原因,序不好写。凡写东西,都要有感而发,写序更要有感而发。而要有感而发,势必把作者传来的电子版大作看完。看完还要找出角度找出亮点,抓耳挠腮,搜肠刮肚,觉都睡不安稳。

但凡事总有例外,L君要的这篇序,不出一天我就答应下来。原因说简单也简单:记忆深处缓缓泛起三十八年前一个男生送我远行的身影。

三十八年前?我翻箱倒柜搜出当年的日记:“1987年10月15日”。那天早上我在广州站乘绿皮火车去北京,预定在北京培训一周后赴日进修一年。L君和几个女生一大早把第一次出国的我送上月台。车开动了,L君还紧跑几步朝我挥手告别——他的身影就那样定格在我的心底。

在我四十多年漫长的教学生涯中,所教学生送我远行的,只有两次。一次就是L君他们送我出国。另一次,是几个日本女孩送我回国。那是二十九年前的1996年4月,在长崎一所大学任教三年即将回国的我刚走进机场候机厅,我作为“非常勤”(兼职教师)教过的一所商业高中几名身穿藏青色裙装校服的女生忽地一下子围了上来——她们的笑脸和身影同样在我的心底定格。

是的,仅仅两次,两次定格。跨越时间:三十八年、二十九年。跨越空间:广东、山东,日本、中国。这当然是因了感动。L君他们是我暨大时代早期教的日语学生,转年十月回国时,他们都要毕业离校。我不会再教他们,他们也无需找我指导毕业论文和求我介绍工作。日本学生更不用说,机场匆匆一别,从此天各一方。也就是说,两次送行都不含有功利性杂质,纯粹出于内心自然萌生的感情、真情。你能想象L君是为了三十八年后求我写序而特意跑去月台送行的吗?悠悠万事,茫茫人海,唯真情让人感动。不过说实在话,对这种感动我也并非时时记起。所谓定格,也可说是早已被岁月的流沙裹在心间某个地方长眠不醒,而L君的联系把它唤醒过来。

说巧也巧,L君的联系不但唤醒了我往日的感动,而且给我带来了新的感动。这本书的特邀编辑M君和L君当年是同班同学。L君告诉我,M君是我的“粉丝”,除了跟踪我的微博,还看我的散文。怕我不信,同时传来M君的几页读书笔记。其中一页抄写了这样几句话:“记住,无论碰上怎样的阻碍都要咬紧牙关扛住,都要不屈不挠地跨过去。人性的光点,并不闪烁在花前月下,而闪烁在凄风苦雨四面楚歌之中。”你说,几十年前教的班级至今仍看我的书并抄录书中句子的女生能有几人呢?据我所知,仅此一人,想不感动都不可能。与此同时,另一种感动也刹那间苏醒过来。M君是从澳门来的“港澳生”,文静,优雅,内向,听课特别认真,白皙的面庞不时漾出腼腆的笑意,仿佛在说老师只管讲好了,讲什么都愿意听。而那正是一个年轻老师分外渴求的鼓励和感动。正是这种双重感动使我超越了开头所说的“不好意思”,更忘了写稿的辛劳,于是遥望南天,欣然命笔。

写着写着,眼前又不期然浮现出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暨南大学、暨南园。挺拔的棕榈树摇曳生姿,灿烂的紫荆花如彩蝶满树,美人蕉红红火火,三角梅蓬蓬勃勃,湖光明丽,曲径通幽。教他和她时我读研毕业没几年,师生年纪相差不是很大,学生正值青葱岁月,我仍苦度“青椒”时光。不意四十年稍纵即逝。“最是人间留不住,红颜辞镜花辞树。”学生开始老了,我已经老了。所幸已经老了的我仍以感动——被唤醒的感动和新的感动为动力蹒跚前行,游目骋怀,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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