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水平
臭的作用是相对于香而言的,只有臭才能显示出香肆无忌惮的力量。1961年山西晋中榆次李什坊生产队有一个十六岁的积粪姑娘,她叫闫二变。1960年的年关,二变的爹闫五则从生产队领回来一项任务:快过春节了,人们自然要改善生活,吃得好产生的粪蛋子质量就高,在这个时候去积粪不啻是一个大丰收,闫五则想。
回到家,闫二变问:开的什么会呀,爹?闫五则说:积粪会。女儿:啊。积粪还要开会?闫五则说:不开会不能统一思想。闫五则进一步说:一颗粪蛋一颗粮,没有粪蛋粮不长。城市里人吃得好,产粪多,爹明天就趁这个正月天去城市积粪。
爹,你要领我一块儿去,去看一看大地方,踩一踩大码头。
腊月二十六闫二变和爹拉了粪桶进了太原城。先是找了地方住下,讲明白自己是乡下人来给队上积粪,积了粪满院子有臭味,要不嫌弃就租下了?房东是一位老太太,看父女俩大腊月天来给生产队积粪,受了感动要他们父女俩住下了。
正月天掏粪,一些城市人就张了口骂:种地人进城掏粪,也不看个时尚,搞得一正月天都是臭气熏天。闫二变看不到城市里人的好处还受了一肚子委屈,夜里躺在被窝里偷着哭。闫五则把手放在女儿的被子上说:妮妮家有啥可哭?咱身后有生产队这个大靠山你怕他们啥了?!
闫二变说:城里人吃粮食,就不知道粮食是粪养的!闫五则说:闺女可算是说好了,城里人不懂事理,我妮也不懂!你可是高小毕业的青年啊!不闻大粪臭,哪得粮食香。
闫二变把头伸出被窝,表示了要听爹的话,知道了香从臭中来的道理,心里想那些城里人都是一些香臭不分的家伙,不值得为他们生气。
春风拂面的季节,天不明闫二变就起床做饭了,吃完饭拉上粪桶去掏茅粪,闫五则掏男茅房,她掏女茅房,掏完后一车一车运到住地,搅匀摊好,晒干后再垛起来。时间长了,方圆的人都知道附近有父女俩来城市积粪了,上学的大孩子里有人觉得闫二变是有伟大理想的人,有的就把家里的小人书送给闫二变看,有《小英雄雨来》《鸡毛信》《海鸥崖》等,尤其是后来一个戴眼镜的瘦高个男同学送给她一本《山乡巨变》,让闫二变大开眼界,更坚定了自己为李什坊生产队积粪的信心。闫二变朝瞅暮瞧,总怕自己一身的粪气污染了小人书,要洗几遍手才要翻着看,并不时回忆给她书时的情景:冬天蕴含在土壤中的养分,通过躯干散向枝条,向天空输送精神。那是一个向晚的黄昏,廋高个男生骑了一辆自行车来到闫二变租住的院子里,后座上还坐着一位女学生,女学生两条油黑的大辫子在胸前挂着,一双眼睛不大却水汪汪的,闫二变在她面前显得很不自在。看到那女学生两只手不时地在鼻子前扇。瘦高个的男同学显然是想让她知道社会上还有闫二变这样的女娃,不能仰仗了自己的小姐脾气,看看有理想的人是什么样子吧!女学生瞪了眼睛看闫二变,一步一步的往后退。闫二变好久都没有照过镜子了,想说话说不出来,底气不足的样子。自己身后可站着李什坊村的全体农民呢,怎么就底气不壮了呢?木木地站着有一会儿,女学生憋不住了松开手“哇”一声开始呕吐,瘦高个男学生丢开对方的手时,女学生站起来跑了。廋高个并没有去追对方,拉住闫二变的手说:“谁嫌粪臭,那是他的思想不对”讲完后从书包里掏出一本小人书《山乡巨变》放到闫二变手里扭身走了。
闫二变的手第一次叫男人拉,拉得紧,心无端泛出了春潮,粪也没顾得上搅拌,站着一直看见了爹掏粪回来。爹说,你迷瞪啥呢?她的脑海里一片光明,思维却断断续续的,一夜里山乡巨变和李什坊村搅和在一起分不清画中的是人间还是人间在画中。爹早上起来喊她吃饭才打断了梦境。
1961年闫二变和她爹为榆次市什贴公社李坊生产队积粪二十五万斤。
返乡的日子说到就到了,队里来了十辆马车,前前后后装得和小山一样,拉了一星期,最后一趟闫五则和闫二变收拾停当也随了车返乡。马车浩浩荡荡穿越太原城迎泽大街,闫二变坐在马车的前帮上,两只脚时不时地扫一下马路,数着路两边的电线杆上的电灯,胶皮轮胎碾在柏油路上的声音很怪,像狗馋食了的怪叫。早晨通体透明,一路上的粪香味儿弥漫在太原城的上空,有早起的人闻了半天,感觉像南方的茉莉花香的味儿。
香从臭中生,它不仅是一个反比问题,还应是一种平衡心理的重要链环,可以说是质朴到了极致。从世俗的眼光看它更是道出了生活的真谛,生活是以什么作底呢?当然是殷实富裕的经济啦,富裕的生活让人们大饱口福,大做文章,吃得越好,产生的粪蛋子越臭,吃得越好,粪蛋子的营养越高。富裕的生活又让人们对土地产生了纯粹的希望,渴望粪蛋子肥美丰润的臭来酿造淡密疏郁的香。那样,生长的粮食才叫粮食。当臭悄悄地被黄土下富集根系的海绵体吸收时,我们的粮食就借了粪蛋子的光长得活色生香。如今,粮食的肥料在走一条白色工业化道路,我们的农民也已经很少用泛着陶一般沉稳釉彩的粪蛋子了。
多年后,我读茨威格的文章,他写道:“所有生活的安定和次序最高成就的获得都是以放弃为代价。”我们放弃了粪蛋子,事实上我们放弃了健康。
闫二变常说:“谁嫌粪臭,那是他的思想不对。”
倘若我们的思想对头,那么谁还有心思来为我们收获粘了粪蛋子的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