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8月15日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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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版:夜光杯 2025-08-15

同学会:洄游的大马哈鱼

林少华

同学会开了,我参加了。

同学分布的城市不算少,但这次开同学会,既没有在一线城市北京上海开怀畅饮,又没有在旅游胜地青岛大连把酒临风,而是在东北的长春。缘由只有一个,母校吉大位于长春——“吉大七二级日语二班毕业五十周年重返母校同学会”。打个不很恰当的比方,洄游的大马哈鱼。

有人说鱼的记忆仅仅七秒,但大马哈鱼的记忆长达四年。它们在碧波万顷的大海无拘无束地漫游四年之后,忽然心有所觉,同时掉头游回来时的河道,逆流而上,日夜兼程,奔向自己出生的地方。急流险滩,瀑布深渊,还有猛禽、鼠鲨、棕熊,一路困难重重,腹背受敌,但它们绝不后退,以完全停止进食而变成血红色的柔弱之躯勇往直前,前仆后继,最后只有4%的大马哈鱼得以返回自己的故乡。它们是为了印证四年前关于故乡的记忆化解乡愁?为了完成基因传承的悲壮使命?

我们班——七二级日语二班全班十六人,不同的原因使得这次重返的人数止于十人。这十人一定要来,无论抱病之躯还是瘦弱之身,都非要重返母校不可。而母校也的确没让我们失望。外院大厅赫然拉出红色欢迎横幅,几位院系领导、一位副校长齐刷刷光临我们的返校座谈会,不但致辞热情洋溢,而且赠以礼物若干。其中最宝贵的礼物,无疑是“吉林大学一九七二年新生名册”(“0000047学生组存档”)的复印件。不妨认为,这是我们的“出生证”——打字员打出的表格最上端列有这样几项:编号、姓名、性别、年龄、家庭出身、民族、政治情况、文化程度、原职业、劳动时间、推荐单位。其中最有年代感和特殊性的是“家庭出身”和后三项。

的确是我们的“出生证”。且看,吉大二级教授、博导Y同学:家庭出身“中农”、原职业“赤脚医生”(乡村卫生员)、文化程度“初中”、劳动时间“三年”、推荐单位“辽源县卧虎公社”。对外经贸大学曾经的副校长和教授H同学:“贫农、初中、社员(人民公社社员)、三年、盘石县石嘴公社”。退休前是在中国远洋公司(上海)担任要职的老班长K同学:“工人、初中、社员、三年、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三师”。其他同学的“原职业”有的是营业员,有的是卫生员、办事员,还有一名战士(现役军人)。在下林某某:“下中农、初中、社员三年、九台县土们岭公社”。文化程度除一人为高中外,余皆初中。说是初中,而实际上大多——包括我在内——初一都没读完。你以为你是谁?这就是你、原初的你、本来面目的你。便是这样普普通通的青年男女构成了七二级日语二班。在这个意义上,这次重返母校之行,也是重返自己之旅。人当然关心自己——所有礼物当中,所有同学最看重的就是这张“出生证”。或放在桌面细看有顷,或捧在眼前注视良久。自卑?自豪?庆幸?困惑?都不确定,但有一点确定无疑:若非那个时代、若非母校,这十六人的人生肯定是另外一种样子。上海出生的班长私下坦言:“我记忆力太一般了,如果没这个机会,我不可能爬上岸。你呢,有才气,才气这东西总会冒泡……”我说,再冒泡也冒不出一个常去大上海忽悠的翻译匠来。那个时代另当别论,但母校还是要感谢的——是母校给了我们至关重要的人生转折点,甚至化为我们身上的血脉和基因。唯其如此,我们才会像洄游的大马哈鱼一样执着于重返母校——返回给我们签发“出生证”的地方……

出于这样的感受,我在接下来的赠书仪式上——赠了十余本新版村上春树长篇精装本和几本新出的散文集——讲了这样几句话——

毕业五十年了。五十年时间里,说来惭愧,我从未混得一官半职,腰缠万贯更是无从谈起。所以没有能力为母校的发展提供实质性资源。五十年前离开母校是一介书生,五十年后返回时仍是一介书生。常言百无一用是书生,作为书生,只能以日语二班的名义带来几本书。刚才主持人说是赠书,请允许我纠正一下,不是赠书,而是还书。因为书的大部分是由于母校给的日语而出现的。否则,即使书出现了,书的封面也不会出现“林少华译”四个字。

是的,还书,用母校领导的话说:“传承”。基因的传承,血脉的传承,一年年,一届届。没有永远的老生,但永远有新生——大马哈鱼来了,小马哈鱼出生了,小马哈鱼们将很快举着春天的彩旗顺流奔向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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