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南才让
那是一个七月的下午,距离我们又一年转入夏牧场已经不远了。我照例骑着摩托车进入山区。因为两天前的那次常规巡逻,我巡逻的是右边,河对岸的几个山谷及滩地,所以这一次我打算在左岸的热力木山口那一带做一次认真的检查。我就在这条路上看见了一只小岩羊,一岁左右,瘸着一条腿,在河边的滩地里站着。我都不用望远镜就知道它受伤颇重,可能已经垮了。我远远停下摩托车,慢慢地朝它靠近。七月的草原绿意弥漫,植被进入了旺盛的成长期。云生毛茛、高原毛茛、白叶山莓草、橙黄虎耳草、松吉斗草、白龙胆、蓝龙胆、各种马先蒿,还有金露梅、高山绣线菊……整个山区,有几十种牧草野花在茂盛地生长,盛开在这长长的、几十公里的河边两岸的滩地上。也正是因为这些花草的颜色鲜艳,和小岩羊的身体形成了轻微的反差,才让我看见。这要是放在冬天或者开春,草木没有生长开的时候,我都可能发现不了它。但现在发现了也不好处理,因为它很谨慎,我离着它有几百米,它便往前挪动跳腾。我停下,它也会停下来休息。我用望远镜观察了几次,作出初步的判断是它的后腿出了问题,但下腿骨没发现折了的迹象,问题应该出在胯部,胯部要么劈裂了,要么折了,无论何种情况,都比较难办。如果是腿骨折了的话,我可以想办法捉住它,包扎伤口、扶正骨头、再绑好,这些对我来说不在话下。但胯部的问题实在是我无能为力的,我的兽医水平还达不到那个地步。我想了想,骑着车返回山口,到了距离我们夏季牧场最近的那户藏族人家,我说明来意。50多岁的户主汉子很痛快地答应了我的请求,于是我捎带着他,重新回到小岩羊附近,我们前后包抄,把它堵在水边,花了半个多小时才捉住。小羊已经体弱到没有办法和我们进行长时间的消耗了。这位大叔名叫桑德,他经验丰富,在小羊的胯部腿部摸索了一阵子,就大概知道了是怎么回事,果然是胯的问题,胯骨折了。桑德用带来的毛线绳、布片、削好的轻便小木片等用具,在我的帮助下花了一个小时才绑好了小岩羊的腿。然后我们把它夹在摩托车中间,捎回桑德的家,放在他的羊圈里。我告诉他最多两天,我就会带人来把小羊带到专门的疗养基地去。老哥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很好奇地问我什么是基地,在那里该怎么办?我跟他说小羊会被带到专门的救助受伤野生动物的地方去,等它好了再把它放回来。他问我那它会回到这个地方吗?我说我不知道,但我争取提出这个要求,让它回到原来的地方。桑德欣慰地点点头,说哦呀,那样就最好了,出生在什么地方就应该生活在什么地方,它要是到了别的山里,可能其他的羊能闻出它身上的味道,会把它赶走。桑德的这个问题我还真没想过,我说我争取让它回家。
那天剩下的巡逻中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我回家前先去了甘子河乡森林派出所,汇报了这件事。我们约好第二天就去拉小羊。
第二天我先到了派出所,坐了他们的皮卡车,进山到了桑德家。桑德告诉我,小羊什么都没吃,燕麦也不吃,水也不喝,这样下去不行,他显得很焦急。我安慰他说会有办法的,交给专业人士,不会让它饿死。当着他的面,我把他昨天提的那个要求和我的坚持提了出来,派出所的人说可以,这事没问题。这只小羊被拉走了,究竟会送到哪个地方,我无从得知,也许是海晏县,也许是西宁市。但令我遗憾,更令桑德感到伤心的是,这只小羊终究没能活过来,它的胯部一直没好。我问了几次,派出所的人也很负责地打电话询问,当我一个月后再问这件事情时,派出所的人说小羊已经死了。它体质太弱,而且受伤时间也比较久,已经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期。
我很自责,觉得如果早一点发现了它,情况就不一样了,它能活下去。但另一方面我也明白,这很正常,生老病死,三灾六难,何尝不是它生命中必须要经历的?尽管如此,那以后,我巡逻得更加认真仔细了。
这次野生动物的保护救助,仿佛打开了桑德的另一扇情感之门,这位老哥拆掉了自己门前的很多铁丝网,不能拆的就降低高度,为的就是每年那些一岁大小的岩羊被驱逐出羊群,让他们自己形成一个小群落独自生活时,当它们需要夜深人静到河边喝水时,不至于再在铁丝网上缠住,在铁丝网上失去生命。在以后的很多年里,他救助过很多动物,光是鹰类,他说就有七八只。
于我而言,那几年的巡山是我人生中深入了解自己所在的这片草原、乃至整个大湖地区和祁连山南麓最重要的经历。在此之前,我尽管在青海湖边,在祁连山当中经历着游牧的生活,却不曾深刻地领会眼前所能看到的自然环境对一个个体的塑造。坦白说,这些都是我真正开始进行文学创作,从而深入地去思考自我,去观察生活的这片土地时才建树起来的。也就在这时,我很直接地意识到,无论是我生存的这优美的、残酷的自然环境也好,还是一直在面临的情况依然不容乐观的生态保护也罢,都在展现出一种高贵的气质。我所说的这种高贵,是你用眼睛看到,用耳朵听到,用鼻子嗅到,用手触摸到之后,终于进入心灵,你用心灵感受到的感觉。它不神奇,反而显得那么自然,栩栩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