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9月03日 星期三
从一个人的故事走向全人类 2025,我们还需要莎士比亚吗? 舞剧缘何日益繁荣
第13版:星期天夜光杯/文艺评论 2025-08-31

从一个人的故事走向全人类

——一本越读越厚的书

◆ 包慧怡

十五年前,我在翻译美国小说家保罗·奥斯特的长篇《隐者》时,译到过这么一行:“简直像把《芬尼根的守灵夜》翻译成汉语”——主人公以此形容古希腊诗人“晦涩者吕柯弗隆”的现代英语译本,言其佶屈聱牙。确切地说,由于奥斯特写作《隐者》(2009年初版)时,世界上并不存在《芬尼根的守灵夜》的汉语译本,奥斯特的言外之意是,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任务”。

已去世的奥斯特不可能预见,2025年8月,中国真的诞生了《芬尼根的守灵夜》的简体全译本,还是以一切翻译中最“不可能”的译法:不仅在正文中用不同字体区分主要释义和绝大多数字词的平行释义,更在对页的注解中逐条给出该词在各语言中的衍生义项(全书注释多达41856条,仅第一章就有1878条)。这是一种极其挑战译者学养和语言能力、挑战读者阅读习惯,也挑战已有编校惯例的翻译法,对于《芬尼根的守灵夜》这样每个词都多义、变幻、开放、不稳定的“天书”而言,这似乎又是最大程度保留作者初衷的译法。选择这种译法使得全书的翻译比写一本研究论著更难,因为无可省略,无可逃避;同时也需要译者对乔伊斯的写作理念和风格有深刻的理解和认同,在此基础上,为这本激进的实验之书选择同样激进的翻译策略。深耕乔伊斯研究几十载的戴从容正是这样一位有魄力的研究型译者。乔伊斯写《芬尼根的守灵夜》前后用了17年时间,戴从容把它译为中文并逐词详注则用了18年,可谓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作为乔伊斯最后一部重要作品,《芬尼根的守灵夜》凝聚了他全部的文学野心和突破语言极限的尝试。主人公夫妇HCE和ALP及其众多分身的经验,也分层次传递了从岛屿走向世界、从一个人的故事走向全人类的故事(Here Comes Everyone)的主题。全书结构复杂却又首尾相衔,章节框架与意大利哲学家詹巴蒂斯塔·维柯《新科学》中的历史四阶段遥相呼应,复调式的行文处处离心却又暗含向心潜能,枝蔓丛生却又逻辑缜密。其语言风格就如爱尔兰国宝级手抄本《凯尔经》(乔伊斯羁旅途中常年将复制件带在身边)中的首字母装饰般,以怪诞修正着常态,以偏离刷新着路径,每一个义群的终点同时是下一个的起点,构成一种最大程度上邀请读者参与解码和阐释的开放文本群。当爱尔兰的国民啤酒健力士(Guinness)被乔伊斯拼写作guenneses,《创世记》(Genesis)之文本就从一品脱杯顶的泡沫中幽灵般浮现。

深谙“作者”-“权威”(author-authority)共生关系之不可靠的乔伊斯,有意识地向前正字法时代甚至是前印刷术时代的文本流动性致敬。那些由“同音异文”“誊抄讹误”“拼写不一”等手段合成的、约占据全书百分之七十的乔氏“自创词”,鼓励着读者将一本书越读越厚,而不是越读越单薄。现在,这个三卷全译注释本为汉语读者呈现的不仅是冰山浮出海面的部分(以小四号宋体排印的正文),更是海洋深处的层层冰体和多重气泡(用其他字号、字体、识别符排印的异文和注释),使得整本书在小说之外,还呈现一种百科、词典与经注集成(m idrash)的多元面貌。“不可能的任务”不仅成了现实,也为全世界的乔伊斯读者提供了一种在新语境中进入异质文本的全新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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