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9月22日 星期一
98岁文潔若 “意念”重要
第9版:星期天夜光杯 2025-09-21

98岁文潔若 “意念”重要

萧乾与文潔若

本文作者与萧乾、文潔若在北京医院(1997)

扫码看视频

◆ 张昌华

萧乾先生是我文学生涯中的贵人,他古道热肠,不仅将很多名作家介绍给我,而且在书稿编辑工作中给予支持。文潔若先生赐我的信有六十一通之多,她对我的帮助也很大。萧乾先生驾鹤西去后,我始终关注文先生,至少六七次登门拜访,她曾赠我一顶当年她为萧乾先生编织的绒帽作纪念。

初秋,在一个风和日丽、天高云淡的下午,我叩开了98岁高龄文先生的家门,距前一次拜访,已整整过去了五年。

1 期颐之约

我们来拜访,文先生助手李若鸿早已经在门口迎候。推开门,家中面貌焕然一新。我记忆里客厅中央码得像小山似的书,现在被捐赠或送友人了,使得客厅朝北的窗子更加亮堂了。我深知先生极其喜欢清静,其实是在争取更高的工作效率,不愿被任何人任何事打扰。她认为她一生的要务就是工作(翻译)。念及萧乾先生走后,她独自一人度过25年的漫长岁月,多不容易啊。

先生坐在那张有六十年历史、老掉了牙的书桌前,朝我们微笑:“欢迎,欢迎。”我分明见她比以前消瘦不少,脸庞略长,皮肤却白了些,尤其令人惊讶的是她脸上还透着淡淡的红润,看上去像八十来岁。与她交谈几句,我发现她不但声音洪亮,说话条理清楚,记忆力也佳,她准确地叫出了我爱人的名字;聊及年少往事时,更是有说有笑。她说她从小就养成了节俭习惯,上学时不坐车,坚持走路,把家里给的坐车的钱省下来买书、买文具……

“文先生,您的精气神比我想象中好得太多了!”她笑了笑,环视我们几个人一眼,幽默地说:“托大家的福啊。”我接着说:“再过一年,您就是百岁老寿星了,这么健朗,有什么养生之道,给我们说说吧。”先生微微一笑:“我哪有什么灵丹妙药,一日三餐,粗茶淡饭而已。简单。”我追问她近年体检情况,问她有什么老年病没有。她坦言已多年不体检了,血压不高、血糖也正常,就是眼睛视力不好,书报看不了了,字也难写了。我说:“眼睛不好,是您年轻时透支太多了啊!”

殊不知,文先生本就是中国翻译日本文学作品最多的翻译家。她毕生译过14部长篇:松本清张、小林多喜二、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芥川龙之介的名著皆在其列;对于日本知名女性作家作品更是偏爱,翻译过曾野绫子、有吉佐和子、三浦绫子、宫本百合子等女士的作品;此外,还译有18部中篇集子,100多部短篇小说。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做编辑时,经她审定的外国文学作品有100多部。2022年她以95岁高龄,译完此生最后一部作品《东京人》(川端康成),这在翻译界堪称奇迹。因毕生致力于日本文学翻译与出版,她备受世人尊敬,曾获得日本外务大臣表彰奖,2002年获日本政府授予“勋四等瑞宝章”。

我感兴趣的是她的长寿,追问其秘诀。先生摇摇头,随后又说:“不过我们家族有长寿基因,我在美国的姐姐活过了100岁,再就是‘意念’重要,我一直坚信自己能活到100岁。”我马上附和:“肯定能!等您百岁,我们再来贺寿!”先生听了格外高兴,笑着补充:“说不定我还能活到120岁呢!”一句话逗得我们大笑起来。聊了一阵子,在旁的若鸿兄提议我们与先生合影留念。我说:“好,照相,照相!”我们依着先生留下了温馨的瞬间。

2 墨宝情深

萧乾先生是我文学生命中的贵人,对我关爱备至,把我引领进文学大门,鼓励我写作,故我与萧、文两位先生向来亲近。在萧乾先生生前和身后帮他做了点力所能及的事。我爱人和大儿子也曾多次来拜访过先生。文先生大概觉得我这个人做事还算比较“靠谱”吧,在2010年上海纪念萧乾百年诞辰会上,当多人面夸我“萧乾没有白疼你。”她这句话真让我感动。

文先生生活简朴是出了名的,唯独送人书时大方得出奇,她送我的书早已占满我家书橱两层。这次拜访,她又挑出一本萧乾的旧著《我这两辈子》送我,还坚持签名。一听要写字,保姆马上为先生系上工作服(商家赠送的广告围兜),套上护袖。若鸿事先在纸上写好我们夫妇的名字,意在提醒她不要写错。先生就势把她常年握笔的手指给我看,手指变形弯曲得不像样子,真教人心疼。她说:“给一般人的书我不写了,送你的必须签名。”我抱双手作拱致意。说着,她一笔一画,极其认真,还悄悄地把李若鸿原写的“夫妇”两个字,改成“贤伉俪”,说:“这样才合适。”又郑重地署上日期。更令我动容的是,她还找出一本民国二十四年商务印书馆版萧乾著的《书评研究》,这本书出版至今已经90年了,弥足珍贵。

3 海上往事

不知不觉,两小时已过。我说:“文先生,您还记得上海的《新民晚报》吧?”先生答:“我当然记得,百年老报,萧乾对上海有感情,还给他们写过文章呢。”

诚如文潔若先生所言,萧乾对上海有感情,渊源也深。1928年萧乾第一次踏上上海的土地,曾经住在大自鸣钟附近的小客栈;1939年赴欧,他曾在法国邮轮“阿米斯”号的甲板上过夜。1936年,萧乾由津来沪筹备《大公报》,他坐镇负责沪京两地的《大公报-文艺》。此时他结识了巴金、郑振铎、靳以等文化名人。他们常常在大东茶室谈创作、论文艺。萧乾以笔为桥,连接了南北文坛,这段经历是萧乾文学生涯中的重要印记。

1946年萧乾回国后,任《大公报》编委,同时兼复旦大学教授,开设当代英国小说课程,专门讲授乔伊斯、伍尔夫和福斯特的作品。萧乾热心助人,1947年他的一位复旦同事因病突然去世,家境极差,萧乾送了一笔非常丰厚的奠仪。50年后的1996年,萧乾当年的老学生祝友三,带着一个老太太到萧府,老太太一见到文潔若,纳头便拜。文潔若莫名其妙,后来才知道,来客是感谢萧乾50年前对她家的帮助。

上海始终是萧乾作品出版的重要阵地,《收获》曾连载他的散文《玉渊潭漫笔》,后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了他的《八十自省》。1993年,萧乾在文史馆的任上,为了加强全国文史馆之间的交流与合作,推动文史研究,提议将《上海文史》杂志改由与中央文史馆合办,更名为《世纪》。资源集中的优势,使《世纪》成为全国最有影响的文史刊物。

萧乾与文潔若“十年磨一剑”翻译了《尤利西斯》,书出版后,他们慨然将3万余元稿费悉数捐给了《世纪》杂志。1995年他们联袂到上海签售译林版《尤利西斯》,引起了不小的轰动,500本书在一小时内售罄。当时读者排队排成了长龙,没书售了,为了不辜负读者,第二天译林出版社又送来了500本,他们夫妇不顾劳累续签,创造了签售1000本的纪录。

上海人民没有忘记萧乾。2010年萧乾诞辰百年,民盟上海市委、上海鲁迅纪念馆、上海文史馆和《世纪》杂志联合召开纪念会,缅怀萧乾先生多姿多彩的人生。萧乾过世以后,文潔若又代萧乾向上海图书馆等捐赠了他们的手稿。

我试探性问先生:“能请您给《新民晚报》题个词,您看可以吗?”先生同意了。她先在A4纸上试写了一遍,随后在备好的纸笺上郑重写下:“为《新民晚报》写:市井传声,一报载尽人间暖;笔墨含情,千言写活烟火气。”

道别时,我捧着先生的题字与签名本,心中满是温暖与敬重。先生的豁达、率真与可爱,都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里。

(本版照片由李若鸿提供)

放大

缩小

上一版

下一版

下载

读报纸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