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振华
旅游车上,导游开始了他习惯的提问式讲解,“我们左手边是什么江?”“有谁知道‘金瓦但’是什么意思?”一些小学课本里的地理知识,稍有学历的不愿参与;而冷僻的地域知识,连蒙带猜无人能破。那次在西双版纳,导游问:“你们知道景洪市花是什么……谁能回答我?”停顿半天,无人应答。有游客举手问:“小伙子,你的家乡在鹤岗,知道鹤岗市花吗?”导游瞠目结舌,只能摇头。
用背诵的台词和游客交流、互动未尝不可,但应有分寸。毕竟是来游玩的,了解一些当地风土人情、历史变迁,能从中享受知识的乐趣,若总是被动地应考般答题,答不出、答错了,难免有一种受挫感,很是无趣。所以用流畅、幽默的讲述介绍,比那种仿佛占据了知识高地,不时发问然后发挥的,实在高明很多。
导游们的“考问癖”在我们日常也或有感染。一次聚餐,不知何故,有朋友突然问我,你知道人有多少颗牙齿吗?我每年洁牙,至今仍是“铁齿铜牙”,没有刻意关注牙齿,但也不愿“不齿于人”,随口说道“二十几颗吧”。“三十二颗!”对方高高在上地一顿大笑。那时候我有些懊恼,碰到此类提问的,当是“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交流不是显摆的竞技场,而是比肩友善的咖啡座。有人说,那些精心设计的“知识陷阱”,本质上是话语权的一种分配。有些导游手持扩音器,如同掌握着真理的权杖,将游客置于被审视的境地。同样地,如果你内心其实已经有了答案,还在炫耀式地去提问,期望的只是对方的一次舛错、一个笑话。
生活中问题多多,我们问得频繁,问法各异,诸如叩问、考问、诘问、盘问、责问……《论语》说:“子入太庙,每事问。”大至礼仪程序,小至祭牲陈列,孔子之问,显示了对知识的敬畏。古人吟诗作词也好“试问”,陆游的“老昏不记唐年事,试问元和有此无”,白居易的“试问识药人,始知名野葛”,都问得谦卑自牧、小心翼翼。金末元初诗人元好问,其字“裕之”为“好问”之名延展,寄托其学识广博的期望。“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他的千古一问,直击人心。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常通过提问来传播他的思想,他问将军:恕我无知,请告诉我,什么是勇气?将军:敌众我寡,仍敢于一战,这就是勇气。苏:这是勇气的例子,并不是勇气本身。而且这样我方战士势必大量牺牲。将军:但也说不定,万一赢了呢……苏:勇气就是冲动冒险吗?将军:嗯……苏格拉底认为,“真理存在于每个人心中”,通过穷追不舍、步步紧逼的提问,可以将知识唤醒。
有段时间,知识竞赛在全国盛行,电视广播、报纸杂志赛题汹涌,都在考问人们的智慧。我有个朋友习惯了“请听题”,睡梦中也会伸手抢答。他整天埋头于各种诡谲怪诞的问题,跑图书馆查阅答案,成了“知识竞赛专业户”,赢回来电视机、自行车、瑜伽垫等奖品。虽然博闻强记,腹笥五车,但由于知识的纷繁芜杂,不成体系,最后终于发现,碎片化信息连辅导四年级的儿子作业也力不从心。钱锺书懂十几种外语,舞台上也有人用十几种外语说“你好”,两者是语言能力的不同维度。学有专长,术有专攻,一位有识者感叹:“我们要培养的是思考者,而不是人形搜索引擎。”
那次在日本京都清水寺,走进一间茶寮,墙上挂有“侘寂”汉字挂轴。同行中不少人对其指点猜测,穿和服的妇人开始了邀请式的发问:“想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吧?”她并不直接解答,跪坐在榻榻米上,用手中的茶筅搅拌碗中茶水,然后将茶碗递给客人。她指着刚打好的抹茶,青碧的沫饽正在盏沿慢慢塌陷:“这就是‘侘寂’。听我的解释,不如先感受一下茶沫在碗里消散的瞬间。”后来导游介绍,她曾是大学语言学教授,选择用体验来传递深邃的文化密码。
法国思想家帕斯卡尔的《思想录》说,“心灵自有其理智不知道的理由”。游客不知道景洪市花是黄兰花,导游也不知道鹤岗市花是芍药。“你知道人有多少颗牙齿?”当有人再问起诸如此类的问题,或许可以微笑回应:我们能不能说说第一次换牙的童年故事?你是否记得,当第一颗乳牙坠落在掌心时,那种混杂着血腥味的惊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