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想霓裳
车行至小城巴里坤的时候,傍晚的天光正好。
天山横在眼波里,不见雪白,青黛的山色属于夏季限定的美。风吹过山下的草原,草发出细细的叫喊声,裹挟着羊儿身上暖暖的奶膻味儿扑面而来,将舟车劳顿了一天的肠胃唤醒。我的食欲还滞留在家乡,新疆的白昼太长,长得超出了我的耐心,幸好有美食,抚慰了我的饭点儿焦虑。
巴里坤的天山脚下有全疆最美味的羊肉汤。幽暗的苍蝇馆,泛黄的搪瓷缸,掌勺的师傅从汤锅捞起一层细白泡沫,轻轻一甩,泡沫化回汤心里,又白了半度。汤端上来时,碗很烫,瓷沿上凝着一圈薄薄的酥皮,汤色不是奶白的“猛火乳”,也非“清汤挂月”般鲜亮,而是天将暗未暗那一寸琥珀光,呈现出来原生的油润和安稳。葱花浮着,胡椒沉着,肉片托举着几天前刚采的野蘑菇,老板家尕小伙说,新鲜的野蘑菇干下入羊肉汤中最是美味。
时间已经不早了,只是天还很亮。店里的客人陆陆续续地结账离开,我在角落坐着,味蕾高潮后的贤者时刻,一碗好汤不需要多话,慢慢喝就是敬意。“要不要再加一点汤?马上打烊啦。”我微笑着摇了摇头,尕小伙眼睛里有健康的清澈。我喝尽碗里最后一口汤,舌根泛起淡淡的麻,那是胡椒的余韵,也是一个人的声音,在很远的地方回响:别把时间花在难吃的东西上。可是“好吃”并不只落在味觉上,还落在无数具体的人事里:择菜的手、观火的眼、清洗骨头时反复的流水声,落在“今天的羊是今天的草喂出来的”这句诚实里。我们以为自己在品味一碗汤,其实是在享用许多人的时间,享用土地的恩赐,享用食物链上生灵献出的温柔。我是那一天羊汤馆的最后一个客人,我离开,老板也打烊了,闸门拉上的声音响彻了夜,卷起了最后一阵风。巴里坤的夏夜是微凉的,我紧了紧身上的披肩,那布料暖糯地呵护住我的脖颈,它不是“神兽”的禁纱,不是传说里不该再有的血色之绒;它是正当的、可以安心拥抱的温度。人间万事不必弄得复杂,简单吃、好好睡、认真玩,成年人有成年人的童话。
此刻的风还在天山上走,明天的羊还会吃草,后天的汤依然滚烫。小店有小店的打烊,时代有时代的打烊,而胃口从不打烊,记忆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