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老街有一户白家,白家有四个女儿,街坊们记不住她们的名字,便叫她们大白、二白、三白和四白。这不仅因为她们姓白,更因为四姐妹的肤色实在太白,大太阳下地里一走,白得照眼。可以说,老街上,没有谁能比白家四姐妹长得白净。四白和我一个小学,同年级,不同班,我和她不熟,偷偷地看过她,确实白,白如凝雪——这是我读中学后学的一个词儿。据说四白悄悄地喜欢上了我们班上的小宁,考中学,小宁和我考入的都是男校,四白考进的是一所女校。我曾经问过小宁,有没有这回事?小宁只是笑笑,不置可否。
小宁和四白要好的事情,在老街上传开。传开的原因,是四白的爹妈不愿意四白和小宁搭拉,嫌小宁家是摇煤球的,黑不溜秋的,跟黑地梨儿似的,哪里配得上白得像玉的四姑娘?其实,宁家是开煤铺的,不是摇煤球的。煤铺离老街很近,街坊们几乎没有没去过宁家煤铺买煤球或蜂窝煤的。人家宁家的人,虽然没有白家的人白,但也不至于黑不溜秋。白家爸爸以前在布巷子里一家绸布店当伙计,看不上宁家,主要是嫌煤铺掌柜的成分高。在讲究出身的年代里,这样的出身,确实是洗不掉的黑污点。
有这样一件事,在老街上当成笑话传开。说读高中的一年夏天里,小宁给白家送了一筐白薯,是他父亲回乡下老家,刚从麦茬儿地里刨出来的新白薯,让白家尝尝鲜。以往,老北京人爱用这麦茬儿薯烀着吃,锅底能烀出一层糖稀一样的糖嘎巴,特别好吃。从这筐麦茬儿薯可以看出,宁家挺中意四白。谁知小宁走后,白家爸爸就把这一筐白薯倒垃圾似的倒掉了。白家妈妈问:“挺好的白薯,你怎么说扔就扔了呢?”白家爸爸撇撇嘴说:“你没看见那是什么筐吗?”白家妈妈明白了,是过去煤铺里装煤球用的藤条元宝筐,早就不用了。街坊们也就明白了,白家还是嫌弃宁家。
听说白家明确无误地告诉四白,不让她和小宁牵连。三个姐姐也都来了,纷纷劝四白,爹妈的那一套嗑儿,不厌其烦又唠叨一遍。四白哪儿听得进去呀,明里暗里依然和小宁来往不断,有一次两人一起在北海划船,还被街坊撞见了呢。“儿大不由娘!”街坊们这样说。白家爹妈很是生气,又没招儿,吵过,闹过,这么大的姑娘,还能再打吗?
我们高中毕业那年,赶上上山下乡。小宁去北大荒,四白去陕西,两个人不是去一个地方,一个大东北,一个大西北,离着这么老远,时间一长,再结实的一根线绳,这么抻着,不断也得断。白家的爹妈未卜先知一般,把心放进肚子里了。去北大荒的先走,四白去火车站送行。起初,白家爸爸不让她去,白家妈妈说:“你不让去,她就不去了?她的腿长你身上了?跟老四说好,反正是最后一次,好说好散,咱们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白家爹妈心肠一软,大意失荆州,四白到火车站这一送,直接送到了北大荒。四白上了火车,再没下来,怕查票的给她赶下车,她一直把自己反锁在厕所里,都是小宁和同学送吃的喝的,一夜两天,来到了北大荒,感动了北大荒接站的人,破例把四白留下,和小宁分到一个生产队。两年之后,四白和小宁,双双从北大荒回北京探亲。到家前,四白的三个姐姐,来劝一直生闷气的爹妈,木已成舟,就顺水推舟吧。白家爹妈没再说什么,但心里为四白隐隐担忧。白家妈妈对白家爸爸说:“就知道一条道走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白家爸爸只说了一句:“等撞了南墙,黄花菜都凉了!”
流年似水。一晃,五十多年过去了。四白和小宁如愿以偿,花好月圆,先后有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长得都随四白,皮肤白得让人羡慕。1974年,北京来人到北大荒,招收老三届的高中生回京当老师,四白、小宁和我先后脚回到北京。他们的两个孩子,都是回北京以后出生的,白宁两家分别帮忙带过孩子。过去的事情,水过地皮湿,只流传在老街的传说里了。
二十多年前,老街拆迁,宁家的煤铺属于私产,分得的拆迁款,多得让白家爹妈咋舌。小宁拿着钱,早早地在三环买了一套楼房,更让白家爹妈说不出话来,心里忍不住想,“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家老四一条道走到黑,没撞着南墙,倒撞出一套楼房!这世道和命运,谁也摸不清,不知道哪片云彩有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