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廷楣
黄阿忠喜欢画荷花。之前画的多是凌波之上飘逸灵动的清荷。如今他很愿意画枯荷。干燥的秋风吹来,抽干了莲蓬和莲茎的水分,荷便日渐枯槁,时间悄悄进入,原本的生命,只留下木质的纤维。
去看黄阿忠的画展,慢慢地一张张看画,等待着枯荷的出现。他的画特别,许多作品,都有一种扑面而来的倾诉感。安静的展室里总有一个阿忠站在你的身边,和你聊天。
阿忠画画时,情绪一向不错。看画的人,嘴角也常有一丝微笑。看画人的微笑不是肤浅。一幅画,能够让人一眼见得到底,又流连忘返,久久回味,不由自主痴痴地笑起来。那便是说,这是一幅滋润你情绪的作品。
三十年前,他在我们报社,和画家安朴一起试着画水墨。是在乒乓桌上,底下衬着报纸,上面铺着宣纸。画一笔,便在等待墨色干透,再画。画家画下的笔痕,湿的时候,颜色重些,渐渐干去,会一点点变浅。水和纸,又在导引着笔痕不可控的形状变化,特别是墨色的边缘,或是毛茸茸的柔和,或者是不规则的锯齿状。画家心目中总在追求难得的恰如其分,一次次地试验,便可以知道艺术并不需要全力把控,把一部分颜色和形状交给水的分子和纸的纤维,便可获得自然的生趣。
这是他喜欢的。翻看他不同年代的水墨作品,便知道他的笔墨语言,能够说出的话语越来越丰富,意味越来越醇厚。他的起家作品油画,也开始有了变化。一些作品,甚至能够看出使用油画颜料的中国式写意。
我站在两幅画威尼斯的油画前,一位女士也在那里伫立。她说她是一位画廊经营者,她的画廊陈列过阿忠的画,喜欢的客人不少。
我们都在看阿忠右边那幅《威尼斯水边的楼房》,看墙上流淌着许多行弯弯曲曲的水痕。似乎在作画时,某几笔蘸着稀薄的液体,液体就滴下来,类似中国书法的“屋漏痕”。
齐白石有一方图章,“大匠之门”。齐白石是雕花木匠的徒弟。黄阿忠也有一方印章“木匠子孙”。他说:“我家祖上三代都是木匠。”小时候,家中木窗中的一扇,天长日久,窗框被雨水泡烂,就去房管所报修。那位阿胡子木匠师傅背着一个帆布工具袋上楼敲门。把窗子卸下,背回房管所。三个小时之后,掮回来一扇看起来崭新的、玻璃边上嵌好桐油石灰的窗户。装上铰链,插上插销。他的右手,就在窗户木框修过的地方抚摸一遍。接缝处,还要再抚摸一次,才说:“好了。”
我让阿忠把右手给我看看。阿忠说:“我祖上是木匠,我的手不是木匠的手。”他画画的手,难道没有木匠的某些遗传?
阿忠画过那些高入云端的建筑,让人见识了今天壮美的上海。他是在苏州河边长大的孩子,他的回忆系列画的是弄堂房子和矮平房,是上海市民曾经有过的平凡生活。那些画有着质朴的色彩、简练的线条。那是风景,他一般不画人,可是听得到人声。那些狭窄的鹅卵石铺成的旧街上匆匆忙忙的脚步声,苏州河黑色的水,黏稠地拍着堤岸。用木拖板跺地打拍子,高唱“下雨了”的顽童。下棋的老头,听着评弹为关云长走麦城感慨。烟纸店柜台后面,一张张数草纸的老太,唠叨着柴米油盐。那些散发着机油味道的街道小厂,有弯头的排气扇、小小的烟囱。弄堂里总有煤球炉呛人的烟雾,火焰噼啪作响。阿胡子木匠上楼梯笨重的脚步声,掮着那扇修好的窗……
我在读油画《甜爱路》。临街弄堂房屋的侧壁,旧墙的上半部被阳光照亮,便很辉煌。那种辉煌并不耀眼,是初春早晨可人的温和。这一片老房子还在,阳光或许赶巧还能见到。我猜想,这不是当下的光影。这是彼时的少年,亦即今天的阿忠们,被向往的阳光照亮那一大片单纯的眼睛。
终于走到了枯荷面前,觉得那几张画非常眼熟,前面的画里都有。前些年,我正在为围棋大师们写一些文字。便很崇拜地码字:“他们的灵魂独一无二。”他跟了一句:“我的灵魂也是独一无二。”到老,阿忠说枯荷:“美总是有缺憾的。”曾经读过阿忠不少文字和诗,知道他画一幅画不容易。他是阅遍天下名画的教授,又是木匠的儿子、孙子和曾孙。总是在苦苦追求着至美。
荷枯而心不死,莲蓬里的种子早就成熟,那里同时藏着诸多艺术大家和木匠的DNA。画着画着,阿忠走进画里,自己就变成了一枝枯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