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宫格里的人生百态

孙孟晋

舞台剧《繁花》三部曲·终季相当耐看，是三季里最成熟的。非常内敛，少了张扬与喧哗，是荒凉的静，是生命里头的滋味，时代隐去，城市的气息被悄然抵达。这一季是有野心的，也就是舞美、配乐的形式感都不再暴露在外，包括演员克制的表演，或者说，表现形式与内在精神浑然一体。还有，终季的故事线很难串联了，前面两季几乎已经耗尽。这是以小毛为核心的结构，回到了市井生活的最底层，也可能是成功发达背后的另一道风景，经历更多的是被大时代所遗弃的，挣扎也好，认命也好，是繁花世界里那归于尘土的存在。

舞台剧《繁花》形成了它独特的美学，这次舞美的最大特色是采用十二宫格的形式，分层式，不仅是物理空间，也是时代喧哗的层次，小毛家在最下面，压在被遗忘的底端。从更大的视角来看，芸芸众生，皆在各自的命运中殊途同归。这也是人物与时间的同框，在金宇澄的原著里，时间是流水，上世纪七十年代和九十年代，有时候，是交错在一起的，甚至同时发生。

再回想前两季的舞台形式，第一季是转台装置，充满人生各种欲念的烟火气；第二季的舞美寓意被称为“匆匆过客”，履带、车台等装置无不凸显事物还在往前涌动。花开花落，那么第三季就是花落时分，用了很哲学的命题。

谈及《繁花》的人物关系，这是老金最神的地方。“自由摆放，罗列散漫，形成各种行走路线。”这是他形容钢琴的，但是他的通感高明到这般地步，看作人物设置也不妨。所谓海派，要懂得湿淋淋的黄梅天和身体的燥热之间的关系。看《繁花》终季，小毛和银凤那段，原著里写得一波三折。“房间里闷进刺鼻汗气，绕到黑胶木唱片纹路里，转进去，钻进去，吸进去，声音更黏，更稠。”读《繁花》，知道某些景象很快会流转到他处，比如“怀春，煞是动人”，比如前戏是春的转盘，后戏是冬的十二宫格。看《繁花》终季，燥热没有了，喧嚣也渐渐趋于平静。

“弄堂史诗”，《繁花》的地名可以搭成一张细密的地图，它是一座城市的呼吸。《繁花》终季，最贴切小毛的是大自鸣钟，这里更是普通市民的生命变迁图卷。当《繁花》三部曲人物主线从阿宝到沪生，再到小毛，从编剧角度，找到了一条由高到低的生命轨迹。人生的不可预知，最终总有些悲凉。开场的序曲就已经点了题，讲汽艇后面的人像白纸、像一条鱼，殊华那句“上海，灰扑扑的荒凉”就这样飘了进来。

“女人觉得，春光已老；男人还在说，春光还早。”这是生命尽头的性别间的絮语，或者说，残酷的言语，在《繁花》终季中是飘出去的，它需要稀释温度，那十二宫格最后也呈十二块黑场。人，也终将面对各种不堪，《繁花》终季最不堪的，在我看来是两个母亲，梅瑞的母亲卷走了梅瑞的钱，小毛的母亲在小毛临终的床头，还暴跳如雷，因为户口本里多了一个陌生女人的名字。亲情，有时候是苏州河的两岸，此岸与对岸，总隔着一条河。

八年过去了，导演和剧组一定成熟了很多。马俊丰懂得极简的美学，这是在营造真正的静，他要在低音区域穿过悬殊的人生和纷繁的世界。这是最接近原著灵魂的改编，是关于虚空的不响。《繁花》终季做到了让水银泻地。

我们都活在市井生活里，这不是粉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