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1月14日 星期五
秋深处 一眼五千年 来日并不方长 23年,音乐剧《悲惨世界》重返上海 城市里,半个泡泡 范仲淹的道路
第14版:夜光杯 2025-11-13

范仲淹的道路

陆源

黄庭坚云:“范文正公书落笔痛快沉着,极近晋宋人书。往时苏才翁笔法妙天下,不肯许一世人,惟称文正公与《乐毅论》同法。”时论范仲淹书法“文醇笔劲,既美且箴”。他在《道服赞》中写道:“虚白之室,可以居住。华骨之庭,可以步武。岂无青紫,宠为辱主。岂无狐貉,骄为祸府。”这一件范仲淹的传世真迹,能够让今人看到书写者之整体形象——以其毕生劳绩、挫折和词赋文章为烘托——与他同乡范中立毫端“峰峦浑厚,势壮雄强”的北方高山大岭玄秘契合了。事实上,《溪山行旅图》所画,恰恰是两范故乡的真景原貌。

文正公喜好弹琴,但平日只弹《履霜》一曲。他切盼世间有一百个“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范希文,但这当中不必包含范希文自己。早年的穷乏既没有毁掉他,也没有侵蚀他。不过,我无意仿效井上靖虚构成吉思汗雄心的源泉及流径,将范仲淹的言行志趣归因于他渴待人们认同其高贵世系:唐朝宰辅之遗裔。我更情愿相信,范仲淹幼秉庭训,在多年的攻读生涯中耳濡目染,以至某一刻如饮醍醐,禀受了伟大传统的热烈召唤。二十六岁举进士第,他才绍复宗姓,获晏殊汲引表荐而成为皇帝的文学侍从,任秘阁校理。“每感激论天下事,奋不顾身,一时士大夫矫厉尚风节,自仲淹倡之。”大概范希文自己也没想到,他报答晏殊知遇之恩的方式,居然是向举主耿介抗言。天圣六年冬至,宋仁宗赵祯率百官给临朝称制的刘太后贺寿,范仲淹上疏,批评未执权柄的皇帝逾越礼度,并敦请太后还政。此番动作令晏殊煞实惊怵,急欲阻止。然而范仲淹谠论侃侃,卫护仪典,略无退让。于是贬河中府通判,再徙陈州。越三年,刘太后崩殂,范希文回汴京任右司谏。权相吕夷简任人唯亲,操控铨授,范仲淹上《百官图》,“凡超格者,不宜全委之宰相。”他胆大妄为的指摘自然会遭到报复,终与尹洙、欧阳修一同谪放转徙,蹭蹬失意。妻子李氏不久亡逝。

世人每每称道范希文《灵鸟赋》中“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一句,它经常引发诸多低层次的误解,产生类似于“轰轰烈烈”的怪诞联想。其实作者旨在强调,无论如何,我等之所以坚持到底,终始弗渝,纯全是天性使然:“凤岂以讥而不灵,麟岂以伤而不仁?”

宝元初年,李元昊称帝,举兵南侵。范仲淹右迁龙图阁直学士,经略陕西。在延州前线,两鬓染霜的范仲淹拓疆御寇,采行步步为营的战略压迫西夏军。他遣兵攻入敌腹,更在十天内奇迹般筑起了一座大顺城,即《渔家傲》中“长烟落日孤城闭”之“孤城”。“此间边事,夙夜劳苦。”范仲淹的感遇,可以想象,必定复杂难言。而据《东轩笔录》记载,欧阳修尝将范仲淹“塞下秋来”数阕讥为“穷塞主之词”,同时,他本人也作《渔家傲》一首:“战胜归来飞捷奏,倾贺酒,玉阶遥献南山寿。”他对朋友说,这样方无愧乎统帅之职权。欧阳修比范仲淹年轻近二十岁,自视德充才盛,始终以书生气飘在半空。饶是如此,他仍代表了文人士大夫的普泛见解,即范龙图战绩不彰。

坐镇庆州四年里,经范仲淹扶携的后起之秀,文有滕宗谅,武有一代名将狄青。庆历中,李元昊请和,范仲淹拜枢密副使。欧阳修等人认为宰相王举正昏耄无能,共推范仲淹取而代之,遂改任参知政事。范仲淹又一次固辞诏命,理由是“执政可由谏官而得乎”。很显然,除非天子问策,否则他无法接受宰弼之位。不久,皇帝赐手诏。范仲淹退而献条陈十事。随着一道道谕旨渐次颁榜,“庆历新政”全面铺开。种种举措,伤及豪家富室的实际利益,自然引起了剧烈反弹。恰恰在双方的攻防愈演愈烈、宋仁宗与范仲淹的默契日趋减衰之际,擢升右正言、知制诰的欧阳修,以变法鼓手和范氏阵营干将自居的才士欧阳修,向皇帝呈上了他务虚名而招实殃的奏章《朋党论》。此文一现,范仲淹的敌手弹冠相庆。欧阳修由宋仁宗敕裁,贬离邦畿,如愿以偿赴滁州做太守,书写他留传百世的《醉翁亭记》去了。范仲淹总算明白,一个欧阳修想帮他,比十个吕夷简想害他后果更严重。皇祐四年,一代名臣范希文病逝于上任颍州途次。

范仲淹和欧阳修的歧异,或许正是两种最根本世界观的深刻歧异。所以,在《岳阳楼记》的千古名句之前,范仲淹用了“其必曰”三字,而欧阳修为范仲淹所作《神道碑铭并序》则存在细微差别:“公少有大节,于富贵、贫贱、毁誉、欢戚,不一动其心,而慨然有志于天下,常自诵曰:‘士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也。’”对此,我只想说,范仲淹本人的客观化语调,绝不是随随便便形成的。欧阳修貌似同声相应,实际上终未明识范仲淹之志:这当然不在于他笨,而在于归根到底,两人要走的道路大为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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