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画/崔泓
刘 放(江苏苏州,文化人)
我认识他,自然也是偶然。那是个采风活动,在四川青神县,我们的组长是诗人舒婷。前来接机的有县委宣传部长,有县文联主席,还有就是这位仁兄,其时职位为县旅游局局长。一上他们的车,这位胖嘟嘟的邵局长就滔滔不绝介绍青神的丝绸文化,称之为古老丝绸之路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偏偏舒婷顶真,说此地出丝绸没有问题,但与丝路有什么干系?可能有些牵强,还是不八卦为好。邵局咧嘴嘿嘿一笑,从李白的“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说起,又以西南茶马古道为佐证,说得舒诗人一愣一愣的,点头认可。后来,她干脆成了小迷妹,与她一开始不以为然的人兴致勃勃探讨起来。周围人皆笑而不语。
此邵局有关小说、电影、表演的点评都很在行,明显带有“三栖” 属性。而且彼此贯通,极富感染力,但又绝非满嘴跑火车之辈。这从他说及一次乘火车的路遇可以明证。
1979年,他从天府之国考上赣东北的上饶师专,每年寒暑假的火车都要路过上海。那列车的颜色和车次都铭心难忘,绿皮车厢,91次,往返重庆和上海。一次,坐在他小茶桌对面的中年夫妇,话中带“阿拉”,而且小茶桌上的一只白色搪瓷杯子壁上有“先进工作者,上海邮电局” 字样,明白无误透露了诸多信息。他们是当年插队江西的知青,返城后一切见好起来,业余还都在上夜大。大约是见到他们当年挥洒青春之地的大学生,联想到自己青葱岁月,兴奋不已,仿佛是故人相见,非常乐意与之交流。
邵指着崭新的杯子说,恭喜啊,刚获得了先进。被恭喜的男主人忙摆手,说,此乃家主婆的功劳。人家插孔功夫一流,想不得先进也难。
“插孔?” 邵不懂。待人家告知是总机接线员,才长长“哦” 了一声。根据描述,在他的眼前闪现一个马蜂窝。这个上海邮电局的总机接线员的面前多达683只孔,她居然能熟练到闭眼不怎么插错,算得上行业状元的范例,让人大开眼界。“其实也是有瑕疵的,她全年下来插错忒三次。这个插错可是一次也不行的啊,对伐口?错一次就是‘出轨’。” 他端起小茶桌上的杯子,略带夸张地咕了一大口凉茶,继续说:“你阿嫂干的这个总机接线工作,外人看起来轻松,其实不容易。比十字路口的交警指挥汽车分流难度大多了!上海南京路那些闹猛的商业街,人太多,横过马路建起了天桥。以后,汽车通行密集的地方,还要建立体交叉桥,让汽车分层畅通无阻。那看看阿拉屋里的这个接线员,她不也是一座这个通话的立体交叉桥吗?建设大上海,绝对的有功之臣。”
女主人接过老公的茶杯,对邵说:“大学生要学学上海的男人,都很会疼自己家主婆的,他们外头工作做好,回到家做饭汏碗汏衣裳,都包了。你们四川的男人也顾家的。但再顾家,能够帮自己家主婆做夜大的作业吗?所以,拿到这个茶杯,老公的功劳有一大半!”
40年后再回看这只茶杯,简直形同文物。但那个时代,还真是上进努力阶层的标配。如今,官至局长的人一看到搪瓷杯子,就想起车上遇见的那对上海夫妻。有时,走在青神的岷江边,他也会想到这长江支流与干流汇合后,最后流经入海口的那座大城市,他都想借东流水捎带一声问候。问候一家人,也问候一座城。
这故事让大家听了一下静默起来,似乎都有些陶醉其中。讲述者继续说,杯子上的邮电局都早已分家成了“邮政”和“电信” 两大家族,但他相信,这个由爱凝结的小家庭,绝对稳固。
我从他神往的神情看去,似乎他心目中的一座大都市,也装在这搪瓷杯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