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16日 星期二
上海团长的“团长”
第28版:封面报道 2022-06-20

上海团长的“团长”

吴雪

新鲜水果团也成为刚需。

5月4日,上海的地产绿叶菜和西瓜、甜瓜已经上市,通过社区团购直送、集采集配集送、电商渠道对接等方式,团长努力帮助菜农瓜农把蔬菜瓜果销售出去,又努力满足广大市民的消费。

6月13日,某小区团购的杨梅,产地直供,新鲜多汁。

记者|吴雪

上海团长背后的团长,究竟是些什么人,身上又有哪些隐秘故事?

疫情期间,团购成了保供时刻的最佳补位,小区团长也成为了上海市民备受尊敬的人。

据 ShanghaiWOW 统计,目前在全市 2600万人里,共有80万个团购团长,其中接近九成都是兼职型选手。但没有人知道,在80万这个庞大数字背后,团长背后还有一位神秘人物——大团长。他需要对接上下游、梳理团购流程、把关审核以及售后服务。

有的管理着几十个集群,日夜坐在电脑面前“运筹帷幄”,有的将供应链触角伸向滞销的郊区农产品,还有的将团购当成了一份收入可观且有价值的工作。“一个好的大团长基本干了一个大平台全流程的事,听起来不可思议。”大团长陈耕告诉《新民周刊》。

那么,上海团长背后的团长,究竟是些什么人,身上又有哪些隐秘故事?《新民周刊》记者采访了数位大团长,在他们身上,我们看到了发生在这座城市社区里,迷茫、坚持、温暖、以及困惑的不同切面。

文人李晓栋:组团卖瓜 头一回

疫情早期,物资匮乏情况甚多,居民们的刚需得不到满足,高价菜、散团混乱的情况频频,哪个团比较靠谱,性价比高,下单后售后问题谁来管,居民分辨起来并不容易。有需求就有回应,于是,社区里出现了一批 “热心人”——团长背后的团长。

李晓栋,“热心人”中的一位,他并不专业,也没有经验,但因为刚需的紧迫性,参与团购,成了一项不得不去探索的任务。李晓栋说,自打封城半月,全家的伙食开始缺菜少肉,便只好吃小米粥、面疙瘩、酱油拌饭。

虽说,体重骤降10公斤,有助于三高指标;菜肉之类周围接济的朋友,也不少;但依靠各方的捐助总不是个办法,自救才可解决生计。一是写稿,二是做股票,三是做小贩。只不过,让一个作家弃笔从戎,怎么看,都毫无违和感。

用李晓栋自己的话说,文人做买卖,惭愧惭愧。但回头想来,特殊时期,只要能生存下来,管他文人的傲骄和面子了。

团购门槛,对职业没有限制,李晓栋迈出这步的契机来自于杨导,“平时和杨导畅聊剧本,沉浸式舞台剧,我做编辑,他做导演,但畅聊团购还是头一回”。先是了解市场需求,接着对接货源,然后提供审核资格。

李晓栋看杨导团购流程走得有模有样,心里也多了几分“跃跃欲试”。在最初找货源的几天,李晓栋就像汪洋中的一条船,漫无目的地瞎忙了几天。“我不是找的货源不对路,就是找到了货源没有团长接手。”

因为写海派文化的缘故,李晓栋与郊区各大农委比较熟络。当时,浦东农委推荐了一家“南汇8424西瓜”优质良种基地,他们的第一批“头瓜”即将上市。通过团购,跳过中间商赚差价,价格大幅下降;农民也能在应季时节,及时销售掉西瓜。

李晓栋琢磨着,这事能干,一边惠民,一边助农,何乐而不为。需求很快就来了,有几位媒体老同事在各自小区做团长,有着良好的信誉与口碑,合计后,他们决定早点把“南汇8424”西瓜推到社区“组团”。就这样,通过在浦东、浦西几个社区的组团,李晓栋作为大团长,带领几个小团长,一下子卖出了近千只西瓜。

当然,卖瓜不是终点,李晓栋搞了几次熟络的团购后,开始思考如何让农民的产品不再“贱卖”。他谈及在封控期,最有感触的一件事,当时居民吃到新鲜芹菜特别困难,合作社一天芹菜的产量是一吨,收购价格为0.99元/斤,但到了社区团购价,却翻了七八倍甚至十几倍。

“目前,我正在尝试联系金山、奉贤等区的农委,让他们推荐一些性价比高的本地农产品,我再把信息带到市区推广。”当团购的直销模式扁平化打通后,高价菜也就没有市场空间了。一方面农民收购价格可以适当提升;另一方面,居民购买新鲜蔬菜的金钱成本也随之降低。

李晓栋说,今年,44岁的他,的确和卖扫帚的松本清张一样,开始文人做买卖。松本老师一边卖扫帚一边能欣赏九州到关西沿途的风土人情、曼妙景色。而李晓栋,开始走出天井里的铁栅栏,当起了“公益团长”,“待到暮年,算得上一个谈资吧”。他打趣地说。

职业团长陈耕:赚该赚的钱

讲实话,疫情期间,真正做公益的团长还是少数,居民们付出金钱,购买的商品大多仍然源于品牌大团长。而品牌大团长招募社区小团长模式的出现,也是基于整个上海运力有限、保供资格企业越来越多的前提之下。

“明早的早餐有着落了。”封控第20天,沈青在朋友圈写下这段感慨,两天前,她通过品牌招募的团长手里,买到了一家知名品牌的面包,味蕾获得慰藉。和沈青一样,在上海多家小区居民,都以同样方式,买到了这一稀缺商品。

远在20多公里外,沈青闺蜜李黎报名当起了团长。这家面包企业的区域销售经理Lisa,给李黎发来了快团团的总链接,Lisa说,李黎作为小团长,不需要对接货源,只需要更改链接中的小区名称、份数等,便可直接开团。

优势是小团长省略了上游的对接成本,劣势是产品售后的不确定性,品牌并不出面,将由小团长来承担。“我们会给到团长两个点的提成,推广越多,团长获利越大。但现实情况是,大多数不以团购为生的团长并不在乎这点提成。”

李黎说,比起多挣几百块钱,处理麻烦较为棘手。比方说,产品丢件或错发漏发,甚至质量问题,结果往往是小团长自掏腰包承担。

疫情期间,Lisa招募了近百位社区团长,但始终不能形成一个团长集群。上海财经大学电商专家崔丽丽认为,品牌企业如果自己有意识地做这套体系,但后期还是无法把团长真正集结起来的原因,在于其商业化行为限制,小团长对品牌的心理黏性,其实没那么高。

当然,有些品牌应对不确定性的能力特别强。崔丽丽说,4月下旬,曾有一家上海本土化妆品企业,通过搭建物流一件送货到小区,每单还附送两罐可乐,收获大批新客户;另一家在疫情前做社群电商的企业,也动态调整了发货规则,开辟了基于同一地理位置发货的可能性。

那么,自然生长于社区的职业团长,又是怎样的团购模式与心理?职业团长分为两种,一种是全职做团购,以团购为生;另一种是兼职做团长,不通过品牌招募进入团购,而是自身拥有资源,反向与品牌进行沟通,再与社区邻居建立平台和渠道。

陈耕属于后者,目前在社区拥有两个500人的团购群。自2020年疫情暴发以来,三年时间,群里大小团购不断,平均每一两个星期团购一次。陈耕说,自己擅长建群,又有供应链资源,建群,相当于建立一个公益平台,供大家买到平价商品。

“群里任何人都可以发布团购信息,但前提是有审核、有条件,有规则。”陈耕说,最早有人要买带鱼,正好有邻居做冻品,这位邻居先拿出40包给大家试吃,没想到反馈很好。陈耕对供应商要求有门槛,第一,资质要过关;第二,团购价必须低于市面上任何一家电商平台;第三,服务售后要好,有任何质量问题,供应商需无条件退款退货。

就这样,大家在群里团购商品的信任度积累起来了。“现在只要上链接说,东海小眼睛带鱼有100包库存,瞬间就抢光。”

不过,今年上海疫情以来,社区团购变成了另外一件事情,虽说不需要重新建立信任,但因为以前熟悉的供应商没有保供资格,价格涨了许多,物流配送也面临挑战,不仅团购货源受阻,更无法按照原先的发布标准和规则执行了。

陈耕告诉《新民周刊》,当时面临最大的困难,就是物流到货时间不能保证,特别早期,经常半夜到货接货,一车出来送十几个小区,打电话过去车子坏了,又没地儿修理。有一次,小区团购了200包蔬菜,丢了二三十包,陈耕只好自己默默贴补了进去。

即便这样,陈耕仍然无法得到个别邻里的理解。有人背后说陈耕赚了黑心钱,还在群里写了举报信,这让陈耕心里无法接受。“我那个水果团,价格非常有优势,可能挤掉了别的团,另一个团长就私聊小区有影响力的邻居,抹黑我,有时候只要不太过分,我不会理会。”

做团购三年,陈耕内心还有一个最大的困惑,有人认为邻居之间“我不能赚你的钱”,一旦有利润,就会陷入道德限制。“如果邻居们有资源,社区有需求,我把两者匹配起来,需求满足,也能获益,为什么不去做,但流言蜚语这么大,疫情过后的团购,持续起来,或许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景罢了。”

陈耕说,6月1日复工以后,日子渐渐忙起来,他准备把团购送货时间调整至周末了。

研究型团长:团购模式能活下来吗

团长背后的团长,形式多样化,但有一种大团长,与以上两种都不同。崔丽丽,上海财经大学教授,从事电商研究,疫情期间,她组建了一个名为“疫情互助买菜”的微信群。在不到二周的时间,成为800个团长的“团长”。

崔丽丽说,当时为什么抢菜越来越难,从专业角度分析,就是一句话,由于运力有限,货和人,彼此找不到。崔丽丽平时研究的领域就是电商,手里恰好有一些企业资源。同时,又担任专家的上海市网购商会属于行业协会,用好资源,做好链接,或许能帮助大家渡过难关。

崔丽丽为团购定了一条原则:只“团”生活必需品,解决居民燃眉之急,不给社区志愿者和保安添乱。因此,最初主要“团”蔬菜、大米。后来,陆续有人反映,家里一老一小需要水果、肉类、鸡蛋,他们立刻着手确认新的供货来源,尽力为更多人纾困。

“刚开始,一切都挺顺利。但随着一传十,十传百,入群的社区团长数量越来越多,我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崔丽丽说,她希望货源、物流、消杀、配送,任何一环都不出问题,但事实往往是,怕什么,就来什么。

4月5日后,订单量急速上升,基地的供货能力受到挑战,订单一度要排到一周后送货,有人愿意等,有人却等不及,不得已,崔丽丽只有将已经成团的订单取消掉,而紧接着,货品质量投诉也来了。

崔丽丽对接的企业中,有不少原先做“大货”的,缺少分装、分拣的经验,落实到每一单,可能没那么仔细。有人发现,“团”来的水果烂了,鸡蛋也有几只碎的。甚至有一次,有人发现拿到手的冷冻鸡翅保质期显示为5月底,是临期产品。

“我最不愿意看到团长既出力又背锅。”崔丽丽说,从那以后,核心小组每天都要开两场线上会议,白天布置工作,晚上复盘,把不合适的货源全部下架,同时,更新了收款方式,使用“问卷星”收集订单信息,拉数据给供货商,让供货商入群收款,这样就解决了“团长”自掏腰包垫钱的问题。

直到4月10日,崔丽丽的团长集群开始形成了比较成熟的团购流程,通过发布一些简化的供应组合,让有需求的社区团长,直接和上游供应商联系,工作量一下子降低了很多。直至解封时,崔丽丽背后的团长集群,共帮助了包括浦东、杨浦、静安、青浦、长宁、宝山、虹口的总计200多个社区,团购了3万斤蔬菜、2万斤水果和7万多枚鸡蛋……

当然,崔丽丽告诉《新民周刊》,自己做团长的出发点,除了满足当时的刚需,还有一个关键点在于研究。团购类似于协作消费,和共享经济的理念一样,这一概念并非出现互联网之后,最早出现是在1978年的学术期刊中,是指同一地理空间位置,进行抱团消费,将有限的人力和运力运转起来。

有人认为,社区团购,并不是一夜出现的模式,自然也不会一夜消失。但随着城市解封,生活如常,社区团购的“高光时刻”又能持续多久?

业内普遍认为,社区团购初期过高的估值将理性回归,早期市场普遍预计社区团购是万亿级别的大市场,随着业务发展,有机构下调其规模,预计在3000亿—5000亿元。国海证券一份行业报告还显示,社区团购SKU(库存量单位)数量仅为传统商超的1/16,消费者的选择极大受限,这也将成为社区团购业态发展的天花板。

而本轮上海疫情便是很好的例证。疫情过后,有很多品牌企业找到崔丽丽说:“你这里有这么多团长,有没有人愿意持续做团长的工作。”实际上,通过崔丽丽的观察,社区里面性价比高的团购还是持续有的,只不过要经过一轮严格的筛选,根据武汉疫情过后,武汉人并未退群,也始终保持团购的习惯,证明团购有其存在的价值。

但对于品牌企业来说,想要产品持续有复购,形成高度黏性。不仅需要团长这个角色的持续存在,还需要私域体系的搭建,以及有良好的供应链履约能力与物流链路的畅通能力,才能真正触达消费者的需求点。

在上海交通大学安泰经济与管理学院教授荣鹰看来,社区团购能将不确定的市场需求转化成可预期的定向供给,但要警惕互联网巨头的介入,用圈地割韭菜的方式重现当年的“大战”。

(文中李黎、Lisa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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