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奋
专栏作家
Columnist
喜欢历史,酷爱大片
它扭曲,它搏动,它试图摆脱所有的束缚。
还是去年深秋时分,我去严友人家做客,进门又见他瞅着一大坨来自深山的黑黢黢的烂木疙瘩发呆,这是雕塑家的常态,我早见怪不怪了,但那棵烂树桩实在令人鄙夷。
我其实是想说恶心。因为太像巨型的坨坨了,它不但黑,而且张牙舞爪,披头散发,枯枝横生,败絮满身,懂行的说,做根雕都嫌烂。
我对眼前的这一坨能否成为艺术品表示怀疑。但出于多年的了解,又对艺术家的眼光坚信不疑。那就瞧着吧。而且惭愧的是,我很快忘了这件事。
那天忽然接到严友人的微信,一组夕阳中金晃晃、亮灿灿的雕塑,说不出的气象万千,仪态万方——我这么形容是因为一时间为其震撼而难以言表。
“朽木可雕也!这就是当初的那个‘一坨坨’。”艺术家调侃地说,已经时隔八九个月了,严友人手中的斧凿简直功追造物主,“黑黢黢的烂木疙瘩?!”我傻了很久而无语,被视作目前中国雕塑界顶尖人物的严大师毕竟不同凡响,把个谁都不看好的榆木疙瘩硬整成了个艺术品。
可以说,这是一个翱翔于常规根雕艺术之上的超限品,因为“它什么都像,又什么都不像”,却处处洋溢着生命的张力或勃发,远看虬枝龙蛇,乱石穿空,近看水陆光怪,玉错陆离。手法上,所有的枝桠节茬都顺其原有的曲线而自然延展,令人想起玄妙的“太极拳谱”,气宜鼓荡,神宜内敛。所有的几何曲线,无使有凸凹处,无使有断续处。其意绪之根在树桩之基础,亦即植入于雕塑底盘的意象雕塑《思》,可谓主宰于桩腰,而秀出于木锋。
那些龙翻蛟腾的枝桠,罅罅隙隙勾连玉润,那些高低明灭的树瘤则节节茬茬贯穿通透,无令丝毫间断。一动无有不动,一静无有不静。手抚之,劲断意不断。意度之,藕断丝亦连。筋骨皮肉,无一处无粘连,无一处有滞涩。左看,似天河侧漏,共工怒触不周山;右看,如人文初启,黄帝梦醒星宿海;俯瞰,像无名水族闹五湖;仰视则三山挹秀奔清流……总之,咫尺之间,一转一景,方寸之间,一步一界,强大到执拗程度的生命力之宛转律动,生生不息。
叩问艺术家的初衷,严友人说,它的英文名叫《Rise》,中文名《启》,是我经80载人生重新起步后的第一尊表现生命力量的作品。
事实上,你去年就看到过这个树桩,这个傻傻的木疙瘩,老实说,我也曾多次心动,但一直没有找到创造的落角,然而,自从上海按下“暂停键”后,宅家多日忽然有了灵感,它的原始姿态像不像鸿蒙初开的生命挣扎?它扭曲,它搏动,它试图摆脱所有的束缚。
我首先在雕塑底部植入了一尊意象雕塑“思”,以小见大地试图表现出东方思维的生发与崛起。
然后,像有一双手牵着我的手似的——我的斧凿几乎梦游似的跟着树桩的曲线走,直到整体全部由旋转贯气的弧线演化成魂魄游走,持续不断的金属吞噬,让一块“朽木”时时喷发出弧形张力和曲线气场。
“可以说,《启》是这个状态刹那瞬间定格的激情艺术形象,它鼓舞着人类坚韧不拔、永不言败的精神和自信。”老艺术家说着话,双手始终摩挲着“精光滴滑”的《启》,像一位老年得子的父亲抚摸着孩子。
80岁的心还“壮心不已”,雕塑家严友人是不会老去的。
60载的积累,80岁正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