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01日 星期日
莫将残照入新词
第77版:专栏/花花世界 2024-11-04

莫将残照入新词

苗炜

苗炜

专栏作家

Columnist

读书,写字,旅游,锻炼

《人间词话》中的一则:“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

9月26日上午,北京师范大学“教二楼”,100多名中小学教师聚集在此,参加“诗教中国”诗词讲解大赛的总决赛。比赛在四间教室里同时进行,参赛选手来自全国各地,大多穿上“汉服”。在“教二楼”的一间能容纳百人的大教室里,候场选手在做最后的演练,我找了个空座位坐下,听老师们或低沉或激昂的练习。

我上中学的时候,花六毛四分钱买了一本夏承焘注的《唐宋词选》,翻开没几页,就读到了李白的“菩萨蛮”,我惊异于格式的变化,李白不是写诗的吗?原来他也写词啊!“寒山一带伤心碧”,他为什么要伤心呢?就是在这本中国青年出版社的《唐宋词选》中,我认识了柳永、温庭筠、秦观、苏东坡、辛弃疾、姜夔、吴文英。我当然喜欢苏东坡和辛弃疾,但也能欣赏秦观,“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也能体会到“离情”:“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青春期的忧郁被宋词激发出来,忽然知道伤春悲秋了。

我忘了什么时候知道了“王国维”这个名字,知道《人间词话》这本书,并且知道了王国维是在颐和园自杀的。我年少时喜欢去颐和园,我肯定在某个春风沉醉的日子里,想到过王国维为什么会在颐和园自杀,他留下遗书,“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在青春期的孩子看来,50岁还遥遥无期,但好像也可以死了。

很长一段时间,我对宋词的了解就停留在那本《唐宋词选》上。我读新诗、外国诗后,很少再花时间读古诗词,直到有一天听到叶嘉莹的讲座,看到叶嘉莹的书。她讲温庭筠那句“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蛾眉”一词作为表义之符号,在中国文化传统中蕴涵了多种信息的提示。她从《诗经》和《离骚》中的“蛾眉”讲起,讲李商隐、杜荀鹤、秦韬玉诗句中的“蛾眉”,“这是一般读唐诗的人都耳熟能详的句子”。由叶嘉莹老师,我又开始读一些古诗词。

几年前,我看了一个纪录片《掬水月在手》,片中,叶嘉莹讲述她的老师顾随给他们上课的场景,说顾随上课没有讲义,“随地触发,见物起兴”,讲师生二人写诗词唱和。影片第33分钟,是男女声朗诵师生二人的“踏莎行”,叶嘉莹的词写于1943年,上半阕是这样的:“烛短宵长,月明人悄。梦回何事萦怀抱。撇开烦恼即欢娱,世人偏道欢娱少。”顾随的词唱和于1957年,上半阕是这样的:“昔日填词,时常叹老。如今看去真堪笑。江山别换主人公,自然白发成年少。”朗诵古诗词,不像朗诵新诗那样一惊一乍的,男女声都用非常平缓的声调来读,同步读,声音同步入耳。

看过那部纪录片,我又找来顾随先生的诗词集,顾随的第一本作品集叫《无病词》,最初的版本是诗人冯至设计的,出版于1927年夏天,扉页题辞是:“也有空花来幻梦,莫将残照入新词。”影片第43分钟,叶嘉莹讲到王国维那首“浣溪沙”,下半阕是这样的:“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叶嘉莹说,1956年她第一次写诗词评析的文章就是《说静安词浣溪沙一首》,随后叶嘉莹谈到了《人间词话》中的一则,“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

欢愉之辞难工,愁苦之辞易巧。年轻时读到那些伤感的句子,到现在别有一番味道。到现在,才明白那句:而今识尽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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