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6日 星期五
中国人民的老战士、老朋友、老同志路易·艾黎(布面油画) 诗余断章 不该忘却的纪念 童年的回响 巡江:从杨思河到吴淞口 “长厅”尽头的《凯尔经》
第20版:夜光杯 2021-12-16

巡江:从杨思河到吴淞口

陈丹燕

编者按:黄浦江,上海的母亲河。作家陈丹燕一直关注沿江的变化,为滨水之美献计。今天,让我们跟随她,开启她的《巡江纪》。

四月,我们在黄浦江上开了整整一上午的船,这样巡江的机会很少,即使我这个上海人,在江上看黄浦江漫长的堤岸,这也是第一次。

那天清晨,我从杨思河的内河检查站出发。也是偶尔晓得,原来这个检查站的前身属于内河航运公司,而我母亲在上海几十年,都在内河航运公司工作。幼时我依稀听到过母亲去杨思河口的检查站劳动,那是个遥不可及的乡下,她得起早贪黑,跋涉一整天。

我们的船从支流驶入黄浦江的河道,清晨时分,顺流而下,路过湿法水泥厂搅拌车间旧址,现在的穹顶艺术中心。龙美术馆,从前的煤炭储存码头。然后是上海飞机制造厂油罐旧址,南浦火车站旧址,日晖港。卢浦大桥。

浦东湿地公园,东方体育中心大厦,世博会园区旧址,宝钢大舞台旧址。梅赛德斯奔驰中心,它因上海世博会而建,停留在岸边,好像白色飞碟。世博轴,中国馆旧址,世博会城市最佳实践区旧址,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陆家嘴金融中心全幕墙的震旦大厦,上海船厂绿地,上海中心大楼,上海环球金融中心大楼,上海金茂大厦,东方明珠电视塔,正在建造中的浦东美术馆,那洁白的,富有教养的样子让人心头一松。

在浦东,有新建的汇丰银行大厦;在浦西,从前的汇丰银行大楼,曾经“从苏伊士运河到远东白令海峡最考究的建筑”,现在已是浦发银行大楼。

华尔道夫饭店,外滩五号顶楼的M on the Bund屋顶花园,海关大楼,春江大楼,斯沃琪艺术中心,和平饭店,中国银行大楼,怡和洋行旧址,半岛酒店,它建立在友谊商店原址之上,每每念及上海友谊商店大门口那块地面,上面用黄色和红色马赛克拼贴起来的Welcome,我都嗒然若丧。

江岸上一栋小小的楼房,那是黄浦江上最早的水文站,属于航道局,父亲曾带我去过,我看见过堤岸处的水文刻度尺。还有一处小房子也在江边,或者就是一条船,是内河航运局航运队的办公室,妈妈带我去过一次。在露天走廊上我第一次看到白色的江鸥,它长着一张像宁波阿奶式严峻少肉的小脸。

英国领事馆旧址现在是瑞士手表的旗舰店,外滩人民英雄纪念碑下面是外滩历史陈列馆,外白渡桥,新海鸥饭店,扬子江码头旧址,汇山码头旧址,码头边的帆船大厦,水滴大厦,还有旧耶松船坞,经过红色的杨浦大桥,就看到杨树浦发电厂的两条大烟囱,江面开阔起来,前面就是远洋船的锚地了。

定海桥锚地也是我幼时时常听到的一个地名,还有长兴岛上的船厂,吴淞锚地等。这些都是听父亲说的。春节时,他总是去这些地方,上船去慰问中方船员。他说过船上的软梯,还有黑猫牌纸烟和骆驼牌纸烟格外辛辣沉重的气味。

六月,曹景行先生跟我一起浏览那天江上拍摄的素材。看见江水时,他说,他高中最后一个暑假,独自骑自行车从湖州回上海。带着自行车乘上夜船,清晨就见到黄浦江。太阳升起之时,满江竟然一派金色。现在他正大病初愈,嗓子总是有点喑哑,脸也变得很薄,似乎返回了他少年时代照片里的清秀。说到金色的黄浦江时,他惊叹地仰起脸来,“金色的。”他是走遍世界的职业记者,学世界史出身,早先做国际新闻编辑,后来做国际时事评论,阅历丰富。

但是真正让我们惊叹的,是这次素材里看到的那些新建筑,全世界的大设计师们似乎云集在此,先后为这里拔地而起的大楼画过图纸。美国Gensler建筑设计事务所设计的摩天楼,获得伊利诺斯世界建筑结构大奖的摩天楼,让·努维尔就先后设计了两座滨江水岸上的美术馆,柳亦春也先后设计了两座美术馆,藤本壮介和大卫·乔波菲尔德改造了飞机制造厂的车间,威廉·佩德森设计了摩天楼,芝加哥的SOM设计事务所设计的摩天楼,现在它们都在江边比肩而立。

江边旧仓库更新获得了亚洲建筑学会奖,那些旧仓库的更新,旧工厂的更新,旧油罐的更新,旧飞机跑道的更新,旧铁轨的更新,旧码头的更新。这次航行始终伴随着惊奇。三十年原来上海可以造这么多大楼,贯通这么长的堤岸。时间,机遇,雄心,梦想在这里层层堆积。这里更多的也许还不是记忆,而是沿江铺陈开来,并延伸而去的生机,向黄浦江上游辽阔的中国腹地奔腾而去,似乎那是永无尽头的奔跑。

德国汉堡出生的芮先生比较过汉堡港口和黄浦江港口的不同,他说汉堡港口是团团围着的,港口和码头就好像一座小城镇。而黄浦江的码头和仓库以及运输用的火车站,则是沿江摊开,随水而行,看不见尽头。

置放在船头的镜头纹丝不动地记录下了堤岸上的一切,没有变焦,没有仰视角或者俯视角,因此这个机位产生了一些自然而然的素材,似乎是黄浦江本身对两侧堤岸的凝视。

正是这样安静甚至乏味的素材激起了我们各自的回忆吗?回忆与现实交织着,连带出时代的更迭,消失了的人与事,时间留在建筑物上鲜明的痕迹,还有一闪而过的,白鸟翅膀内侧微微隆起的血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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