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立勤
曾是沪上闻名的紫罗兰美发厅不久前重回故地,在武康大楼底层以崭新姿容开门迎客,一时成了街谈巷议的热门话题。
说到紫罗兰,绕不开该店特一级理发师陆茂松。
陆茂松,业内人称“陆大师”,江苏江都人,生于1931年,毕业从事美容美发工作,以匠人精神将平凡的工作做到了不平凡的极致,在上海乃至全国都是业内数得着的翘楚级人物。他精湛的技艺和对事业的追求,外界的流传和赞誉很多,但他曾经有过的一段不寻常的经历,恐怕就鲜为人知了。我有幸曾与他一起工作过,朝夕相处,细说起来,也颇能彰显出大师的风范。
在“文革”的特殊时期,陆茂松先生受到了不少的委屈和非难,后被安排到徐汇区徐镇街道人民防空办公室(简称防办)任支部书记。
街道防办的成立缘起1969年珍宝岛事件,其任务就是开挖“防空洞”。徐镇街道辖区内有不少棚户区,上海女作家程乃珊笔下《穷街》里描绘的景象在这里俯拾皆是,这里的人也和《穷街》里的人一样憨厚本分,吃苦耐劳。防办的人员少数来自区财贸系统,同陆先生的情况一样;其余几十号人都是街道闲散无业人员,其中还有不少四五十岁的家庭妇女。这些人每天艰辛劳作只有六七毛钱的报酬。
陆茂松先生就是带领着这样的一支队伍,凭着铁锹、洋镐、小推车等原始工具,将防办的工作搞得风生水起,取得了不俗的成绩。探其原委,盖出自他的先身士卒和严于律己。“上梁不正下梁歪,中梁不正倒下来。”这是他的口头禅,也是他自我诫勉的行为准则。每每听到他用带有淮扬口音的语调说起这句话时,就不难悟出他能成功地作为这支队伍的“领头雁”的奥秘。
陆先生个子不高,人很精悍,一头朝后梳理的“大背头”始终纹丝不乱,平日里一脸严肃不苟言笑,让人觉得难以接近;相处日久,慢慢就会感受到他内心的柔软。用防办那些妇女的话说:陆书记看上去蛮凶的,其实心是蛮好的。
陆先生到了防办,随身携带了理发剪、剃刀和梳子,说这是他的“吃饭的家伙”。平时看到有人头发长了,忍不住就要技痒,在下班时叫住那人,嚷一声:看看你的头,麻雀子都能做窝了,还不来剪下子。须臾间,一头乱发者旧貌就换了新颜。防办好多人都享受过这个待遇。
每年的春节前,陆先生那间简陋的办公室门前的一块空地就成了露天理发点。午间休息、下班以后,总有人将工作衣前后反穿当作围布,或拘谨或悠然地坐在凳子上,由陆先生捯饬着头上的三千烦恼丝。不经意间,就显示出了大师不同凡响的真功夫:男士,他凭着一把剪刀一支木梳,嚓嚓不消几下,不论是“板刷头”还是“三七开”或是“一边倒”,人人款式迥异,个个头势清爽;女宾,他凭一把剃刀一支木梳,刷刷刷几个回合,虽说都是齐耳短发,却依着各人的脸型,或长短不一层次分明,或虚实有致立体丰满,尽显温柔含蓄之美。这就是传说中的“剃刀削发”。那些阿姨妈妈们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上会泛起羞涩的红晕,连声说道:难为,难为(苏北方言谢谢之意)。陆先生佯嗔地说:把难为的心思用到工作上去。对方嗯了嗯了答应不停,这时陆先生的嘴角就会露出难以察觉的微笑。
后来防办分配来了一些因各种原因未去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这些并不年轻的青年,二十五六岁,拿着六七毛钱一天的工资,干着笨重的体力活,发个牢骚说些怪话,也就在所难免。陆先生内心同情却爱莫能助,只好将他们个别叫到办公室,关起门来聊家常谈现场,苦口婆心劝导他们学好手艺,说得最多的就是泥木工的祖师爷鲁班的传统和一技之长糊口之本这类朴素的话题(防办的主要工种就是泥木工),往往会引起听者的共鸣。谈话结束,陆先生的一盒“大前门”也耗去了一小半。时间一长,有些烟瘾大钞票少的滑头青年就故意在他面前长吁短叹献演苦情戏,以期蹭几根过过烟瘾。有人看出端倪,陆先生摇着头苦笑说:我晓得唉,有什么办法呢。言毕一声长叹……
大约在1975年前后,陆茂松先生离开了防办,回到了徐汇区服务公司,被任命为公司副经理。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美容美发业又呈现出勃勃生机,一些老顾客专门算准了陆先生下基层服务的日子,聚集在紫罗兰美发厅恭候他的大驾,往往到了夜里十点还结束不了营业。那些爱美的女士如愿以偿后四处炫耀:我的头发是紫罗兰陆茂松做的。人们需要美,面对此情此景,经过深思熟虑,陆茂松义无反顾地辞去了副经理职务,重返紫罗兰,回到一线工作岗位。
不当经理重返基层,这一不同凡俗的举措,当时的《文汇报》曾有过报道,引起了很大的反响。繁忙之余他常有“我就是浑身是铁又能打多少钉呢”的感叹,于是主动承担起“带徒弟”的重任。名师出高徒,很快年轻的后起之秀便脱颖而出,成了行业的中坚力量。
1994年秋,身为上海市美容美发协会副会长的陆茂松先生,在赴山西大同讲学授课传授技艺时不幸溘然长逝,终年63岁。惊闻噩耗,无人不扼腕痛惜唏嘘不已。大师远去,然他酷爱事业的匠心,荣辱不惊的泰然,宽厚大气的仁义,不计名利的高尚,依然在人们中间传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