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子农
我总以为,虚谷出现在晚清海上画坛,是对当时的艺术审美开了个玩笑。你看,他奇特的构成与富于装饰感的变形,还有那颤动方折老辣的线条。今天的我们才恍然大悟,原来是那么的有趣,而这竟前瞻了一百多年!这一切犹如他手制了一个“虚谷时间囊”,是让我们这个时代来打开欣赏的。
那时期的艺术审美,新旧交割前行,他的独行,显然是对旧习的挑战,一如他笔下那“战斗的线条”(郑振铎语)满怀着激昂。
一个清代参军,主动脱离与太平军的战事,披上僧衣,成了往来苏浙沪的入世画僧。没有留下文字记录他俗世中逆行的心情,但仍可从画迹来推想他的某些心事。“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
然而,这种逆行并不是说他在当时了无知己。翻开他“朋友圈”,我们得知,任伯年、高邕、吴昌硕等等都是他的知交,这些人后来成为海派书画的巨匠与名手,撑起了海派的江山。
与虚谷交往最深的当数高邕了。说起他,豫园那“海天一览”的巨匾就是他挥如椽大笔书就的,每每仰望,曾激荡澎湃着我年少的心灵。高邕所藏虚谷的书画精品最多,上博藏有上款为邕之的虚谷联:“雪月梅花一梦,琴书灯火三更。”句佳书拙,意境高逸。他也作隶书,曾见其“奇石秋千古,好花春四时”,用笔方拙,体势飞逸,笔力老辣,功力深厚。而其小函札,更是帖中蓄碑,雅中藏拙。如此种种,可见虚谷在书法,尤其是碑学上的探索与倾力。
从某种角度而言,对书法侧重的态度,其实就是中国画家,尤其是写意画家的态度,同时也是往后发展的基石。
从方峻苍劲碑意书法出发的虚谷,在画面的设计感与变形上,别具匠心。他或许拥有着天生的敏感力,在他的笔下,金鱼被画得稚态十足,状似于今天的卡通。他点染的紫藤,用色艳丽,构图排列直下,一别国画中以曲为美的常俗构图。笔触是“战斗”的,意境却是宁静的,这是虚谷的非凡。
对于虚谷的山水,更确切而言是那些近景山石与树,比如他画树,喜以横斜出枝的手法。每观他的画总有一个荒诞念头闪过,让我想起了蒙德里安的画。也同样是画树,类似的画树法,这种风马牛不相及的念头,一直让自己哑然失笑。但还是认真地作了阅读,发觉在虚谷的眼中,视觉世界常常是可用来分割的,抑或说是横斜的线来切割的。这种切割法出现在当时,真是奇迹。同时,虚谷所处的时代,他只能尽力走到这一站。海派画家总是满怀着世俗情怀的纠结,虚谷也同样“不能免俗”,能力在于涉俗化雅。他的许多可贵的心灵探索之作,也常混迹于应酬之中。这为我们如何拨开纷扰,去寻访真正的虚谷带来难度。不过我们仍可从其为高邕画的一套册页中的山石、佛塔,以及其他梅瓶、老树图中去探寻出画家奇异的思维。尽管这种只是灵光闪动,但足以可珍,它的意义是留与后来者作更好的接力,谁是这方面的解人?抑或是思想上的接力者呢?吴冠中先生生前感叹道:“如果虚谷活到现在,我很想请他喝茶”,“酒逢知己千杯少,可惜他与我们相隔一百年。”闻之深感吴先生真性真情,但愿更多的画者,去拥有这份惺惺相惜,并怀抱虚谷的那份“一拳打破去来今”的慷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