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7月07日 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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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版:夜光杯 2023-08-30

风行水上

徐建融

我曾多次向人表示,我的写作,五十岁之前一度以之为“著作”,今天看来不过是自以为是的无用之作;五十岁之后才明白那至多不过是“著述”,不过是无所事事的无聊之述。

先说“著作”与“著述”的不同。二者都是写文章,但“作”者重在“陈言务去”的研究、独创,发人之所未发而贡献于世;而“述”者重在“窥窃陈偏”的“述而不作”,学习前贤以提升自己。古人所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实际上也正是这个意思。

再说“无用”和“无聊”。“无用”的出发点是“有用”,要用我的“独创”之见去改变别人,“为别人好”。直到后来才认识到,改变别人是根本不可能的,真正的“为别人好”便是包容别人,而我的观点不过是自以为是,未必绝对正确。“无聊”,是说我近二十年的写作,全是为消磨时间而读书、忆旧、作画,时有感触,乃形诸文字。体会到孔子所说的“思无邪”和孟子所说的“行无事”,并曾撰一联置诸座右:

孔曰思无邪,安分安命安所遇;

孟言行无事,顺人顺天顺自然。

至于文章的做法,杜甫的“晚节渐于诗律细”“语不惊人死不休”,贾岛的“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乃至阎百诗的“一义未析,反复穷思,饥不食,渴不饮,寒不衣,热不扇,必得其解而后止”,当然是我所钦佩的,也是我早年曾经去学过而最后没有学会的。而苏轼的“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如万斛泉涌,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汨汨,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虽其“姿态横生”“万斛泉涌”,我根本做不到,但“初无定则”“文理自然”“随物赋形”“不可知也”的无体系、随意性,却深合我五十岁之后的人生观,所以也就成了我后期的文风。

我的斋名“长风堂”,长风者,一定是清风、微风,因为狂风、暴风是不可能久长的。我所曾经包括现在还在阅读的古今中外图书,游历的自然人文景观,请谒过的前辈名家,经历过的人生际遇,既有赫然高端的沧海,也有平凡庸常的池沼。

无论高端还是平凡,我从中所得的认识一概都是表面的,肤浅的,浮光掠影的——“知之为知之”,更多的则是“不知为不知”。以无力的微风,轻拂这无奇的浅水,自然所形成的波纹,当然绝无洪水的惊涛骇浪,亦无深水的静流汹涌,不过平平的碧波一汪而已。书名以《风行水上》为题,即出于此。

行云流水忆髯苏,文心恨不如。

平生破得几千书,晚来转更疏。

功百倍,事无殊,才华岂自抒?

梦魂纵有亦空虚,天然入翠浮。

这是我四十年前所填的一阕《阮郎归》。当时正致力于学习康德、黑格尔一路的学术规范,觉得颇近似于中国的阎百诗、戴东原。于是开始扬弃原先爱好的苏轼,而奉刻苦用功为上。词意所要表达的,正是我当年的试图脱胎换骨。但几十年下来,最后还是回到苏轼的老路上来,望尘莫及地“踵常途之役役”。现用这阕词,来反照我今天的无聊之著述,也就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了。

(本文为《风行水上:徐建融随笔集》自序,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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