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疑身在百园中

王纪人

我长期驻留于地球经纬度的一个交汇点上，我指的是东经120度、北纬30度的上海，此地大部分年份都是四季分明的。本世纪前后，随着全球大小气候的变化，人们就经常会有春秋苦短、夏冬愁长的无奈。李后主词曰“春花秋月何时了”，仿佛他很厌烦春天和秋天似的，其实是沦为阶下囚后，对春花秋月和雕栏玉砌好日子不堪回首的一种悖论性反讽。好端端的一个人，即便如我这个退休多年闲白了头的人，谁不希望老天爷给足每季都有三个月的份额呢。

惊蛰以前，听说上海的某个邻城出现过雷打雪的惊悚严寒。上海只是马马虎虎下了一次可以忽略不计的雨夹雪，但也出现过“四十年来同期最寒冷的一天”。在春寒甚于冬冷的日子里，我倒是去过华山路上离家一箭之地的儿童公园负暄，也去过高邮路上的香公园溜达。之所以去公园，是因为人少，仿佛多了一层无形的防护罩。为了避免感冒，采用了“洋葱式穿衣法”，也即多层穿衣模式。内层是贴身的内衣裤和半贴身的棉毛衫裤，为“恒温排汗层”；中层也就一件加厚版的毛衣，为“保暖层”；外层是或厚或薄的羽绒服和夹裤，为“防风防雨层”。看到有男士和女生穿了短裤短裙露出大长腿，不禁相形见绌肃然起敬。这得有多大的魄力和能耐啊？淮海中路方向的一箭之地就是声名远扬的武康大楼，几乎天天人潮汹涌。我曾肉眼未见地中过招，早就不敢轻易地经过了。

终于春分到了又过了。即使早晚有点冷，白天总归在趋暖。仲春时节，是春天最美也最适意的日子，朋友圈里有闲之人都早已蠢蠢出动了。“蠢”这个字，仓颉老夫子实在造得好。用在这里丝毫没有愚笨的意思，更显得春光明媚，春情萌动。这不，微信朋友圈里有人竟然刚从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亚回来；有的则在偏南的地方旅行采风，积累着画画或随笔的灵感和素材。有一对夫妇，要么在国内其他城市，要么就在国外，家只是一个稍息的驿站。有一位已退休的同事上个月来探访，问他去过多少国家，回说一百几十个，再加南北极。至于国内更不必说，后来别人补充道，他还自驾去过西藏。假如某一天传闻他正在火星上行走，我也会信，他的身体结实得就如硅基生物。与他们相比，就自愧不如，甚觉汗颜。为了不负大好光阴，我只能作小尺度的步行。或春日探花，或秋夜望月。记得徐家汇公园有两年未去了，过去都是独往独回，现在竟需儿子驱车到停车场再陪伴同行。本意是去看黑天鹅和毛茸茸的小天鹅，没想到多出一只白鹭。估计白鹭偶然飞过金汇湖，发现生态极佳，便到湖上挂单了。这是有点禅意的。花也出乎意料的欣欣向荣，有白玉兰和红梅，相映成趣。在小红楼仅喝了杯咖啡，未曾涉猎凡尔赛的法式大菜，便去二楼观赏当年百代唱片公司的遗迹。如果能当场演唱录制黑胶唱片，想必会有更多的观赏者惠顾吧。

目前我的春游目的地都锁定在公园。昨日又在儿子的陪同下去了静安雕塑公园，没料到非假日也游人如织。雕塑主要还是那几大件，大多是国外雕塑家的作品，艺术水准也是高的，只是数量没有与年俱增，略显单薄。虽然与我瞻仰过的挪威奥斯陆的维格兰雕塑公园不能相提并论，但宁缺毋滥这一点没错。此时令人惊艳的是各色春梅，看标示牌竟有二十多种，但像我这种凡眼是分不清的。有的种在一座曲折有致的梅园内，与一泓一汪水上的几何形小雕塑互相映照，这种搭配倒也别出心裁。有的就种在宽阔的草坪上，远观如一片片粉红色的轻纱或烟云，笼罩在绿茵和游人的上空，给人以空灵与婉约之美。静安雕塑公园与后建的自然博物馆是连接的，那天就有一群穿着校服的小学生在公园的行道两侧等候进场。公园的咖啡馆内外都坐满了歇脚解渴的游人，仅供休息的长椅也很多，每条宽阔的长椅足可坐两家人。那天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经过一个长椅，只见有一家的奶奶在向她招手，她犹犹豫豫地最终走向坐椅，却倚到那家爷爷的身边。对她自己奶奶的呼唤，却并不在意。现在的小孩都颇有自主意识，她显然经过观察，判断那家陌生人是可以接近的，何况她自己亲奶奶就在几步之外呢。再问她有几岁，奶奶说才一岁半。

2023年上海城市公园数量已增至477座，在寸土寸金的上海辟出那么多公共绿地并建成赏心悦目的园林，说明城市生态环境建设的力度正在不断加大。人们往往用“水泥森林”来形容高楼林立的现代城市，而城市公园和众多绿地的建设正在逐渐脱去这个恶名。因为它们既可休闲健身，也可审美养性。更何况我只进园林避开水泥。也许总有一天我们可以吟出一句诗来：

人道我居闹市里，我疑身在百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