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为民
赶在展览结束前几日,在尤伦斯美术馆一睹“马蒂斯的马蒂斯”。
果然是场难得的大师精品展。涵盖油画、雕塑、素描、纸上墨水、版画、剪纸、书籍插画、织物等多元媒介的280余件作品与藏品,完整地呈现了自马蒂斯学徒时代开始,到开创野兽派并成为其代表人物,直至后期投身剪纸艺术,再到晚年主持旺斯礼拜堂设计的完整艺术生涯轨迹。沉浸于马蒂斯色彩鲜明、对比强烈的作品前,意象和现实若即若离,一缕缕或明或淡的光线在画里画外游离,时序空间感觉有些迷失。
光,是艺术家创作的灵感和泉源;光,亦让艺术品跨越时空,与观众同频共振,产生美的共鸣。于我,光还是生活的映照、生命的温暖。
迷恋上光,是幼年寄居在老闸北祖父的石库门老宅时。连着高深天井的大窗户上镶嵌着一片片漂亮的海棠花玻璃,晴朗的天气,太阳攀过高高的围墙,明晃晃的光线穿过宽大的窗户,将窗玻璃上海棠花纹理捎带进屋内,斑斑驳驳铺满一地。坐在小板凳上的我幻想着和光影的游戏,伸手握住一朵海棠花,一不留神,海棠花影从小拳头的缝隙中溜了出去。日头西移,投射在屋内的光影悄悄变化着,窗棂的影子变窄了,变细了,海棠花变廋了,变小了。光停在海棠花玻璃上,赤橙黄绿青蓝紫各样的颜色,慢慢漾开去,炫出艳丽的光彩,像手上正在把玩的万花筒,五彩缤纷,又像是长辈们呵护下的幼年时光,无忧无虑,鲜亮明媚。
“阳光满前户,雪水半中庭。”也曾体验过白乐天的诗意,那是少年的记忆。上小学的年纪,回到父母身边。父亲刚分到单位的新公房,距离市中心不过三五里,如今早已是内环内的繁华之地,其时却还是个刚刚成型的新居住区,新起的公房周边散落着一小片一小片的田舍农地,所住的居室在二楼,又处小区的第一排,常见菜花金黄,野蜂飞舞的场景,颇有些郊野风情。父母欢喜的是这边的开阔和阳光,晨起,刚拉开窗帘,毫无遮挡的阳光便急不可耐地涌进屋内,房间的角角落落瞬间被罩在明亮的光线下,充溢着和煦的气息。“太阳都晒到屁股上啦”那是父母最权威的起床令。晒在身上的日光是温暖的,尤其在冰寒刺骨,雪霁初晴的冬日,隔着窗户的大太阳依旧可以暖暖的将床被晒得蓬蓬松松充满阳光的味道,真个是“杲杲冬日光,明暖真可爱”。入夜,拥被而眠,阳光香香甜甜从棉被里释放出来,梦里,追逐在日光下,路边一丛丛的一串红红红亮亮开得正艳,摘一枝,捋下一朵花蕊含在嘴里,淡淡的甜蜜,也是阳光的味道。
时光飞逝,城市亦以惊人的速度扩展,一幢幢高楼拔地而起,在呈现现代城市光彩的同时,也渐渐疏离了日光。朝九晚五,坐在灯光明亮的办公室里,甚至有点淡忘阳光的热烈和明媚了。旧宅前几处零碎的田舍农地早已更新成连排的住宅楼,阳光在鳞次栉比的楼宇间隙蜻蜓点水般掠过,正午之后才斜斜地射进窗户一角。晚年的母亲把桌椅移到窗前,午餐之后,会坐在窗前,沐着这短短几小时的日光,读书看报,给孙辈们织着毛衣,或是迎着光线冥想……“一米阳光,也是好的。”母亲这样说。斜角映入的光线很柔和、很细腻,甚至能看到细细密密的尘灰在光线里上下浮动,像是光的精灵在轻飞曼舞。光线洒在依着窗的母亲后背上,映出一圈明亮的光晕,一如往昔。
《阳光透过窗格照进室内》是马蒂斯所绘年轻女子坐在条纹沙发上系列画作的最后一幅,策展人特意将其置于马蒂斯作品的收尾处。不同于之前画作中女子凸显的明丽色彩,可触质感,画中躺椅上的女子在光影投射下只剩下轮廓,而墙面、百叶窗、窗帘、家具则在强烈阳光透过窗格照射到室内而形成的逆光中全都虚化成色块和条纹。我伫立在画前,久久。雪白的光线是如此耀眼,不由得再一次激起对光的仰视。“夕阳方在半,忽堕乱流中。”生活中很多的存在得到原本自然,失去却是那么的不经意,冬阳下的暖屋,消失在光线中的身影,都如斯。